上周來了上海看車展和打理公司業務，也順帶探探親友，和參加了一些校友活動。感覺跟一年半前有頗大分別，街上人流明顯增加了不少，即使周三下午，新天地都頗為熱鬧，周圍都是韓國、泰國遊客打卡拍照，網紅店有不少人排隊喝下午茶。
看數據，中國第一季GDP增長5.4%，遠超預期，恒指今年亦有不俗升幅，似乎一片美好。但跟很多各行各業的朋友傾談，幾乎沒有一個人相信實體經濟真的這麼好，收租的朋友說所有中小企客戶都在掙扎，減租後仍交不起租，情況比兩年前疫情剛過時更差。上海核心區房價反彈，新盤熱賣，但偏遠地區仍然滯銷，三四線城市更無人問津。周末逛街，有新意的蟠龍天地人流很好，但靜安很多商場則「水靜鵝飛」，大型電影院兼餐廳更靜得恐怖。搞兒童音樂劇的朋友說文化行業也不景氣，消費意欲低，兒童數量也不停下跌。
滴滴司機說每天開工12小時，兩周只放一天假，每月才賺1萬多元人民幣。從前最好做的PE，已捱了幾年冰河時期，國企大減人工，聽說河南有些地方政府公務員已一年沒發工資，連一些中央部門，也欠薪三個月，情況非常嚴重，甚至貪腐文化也可死灰復燃！世界真奇怪，從前所謂實體經濟好的時候，所謂虛擬經濟就一直不好，現在實體經濟差，但虛擬經濟反而有起色！
上海車展韓美車系近消聲匿跡
上海車展或已成為全球最重要的車展，跟北京輪流隔年舉辦。大家本來充滿期待，希望小米（1810）在此發布全新SUV YU7，但結果沒有。公司否認延遲，但明顯是受到上月嚴重車禍影響，事件仍在調查中，公司必須低調，亦要檢討AI自駕系統、電池擺放位置和門鎖設計等。反而見到大眾與上汽合作，全新中國AUDI系列的E5 Sportback，外形非常普通，恐怕不夠競爭力。徽章再沒有四個環，據說是德國總部的決定，因為對此中國仍有戒心。
走馬看花，在會場逛了一圈，最吸睛的大都是中國電動車（EV），例如比亞迪（1211）仰望的U7超跑和U8超級SUV（令我想起「甲亢哥」），和小鵬（9868）的滙天「陸地航母」飛行車等。歐洲名牌如Porsche和BMW仍有些粉絲，日系Toyota和Honda已不復當年勇，韓系和美系更已近消聲匿跡，連Tesla（美：TSLA），雖有新版Model Y也沒有來，或與全球形象急插水，盈利大跌（但股價大反彈，美國人真愛國）有關。會場有不少老外，跟他們聊天，大都來自歐洲和拉美，沒有碰到一位美國人（今天約了一位資深美國汽車專家吃午餐），他們都讚賞中國EV的創新、設計和性價比。前一天跟一位開Porsche GTS的英國基金經理一齊試乘小米SU7 Ultra，外形、顏色和性能，都驚為天人，價錢才50多萬至頂配的60萬元出頭，不到GTS三分之一！
內地EV面對過度競爭問題
此程亦與NIO（9866）、小米、小鵬和其他一些AI自駕技術公司高管作深入討論。行業首要問題仍是過度競爭，無窮的捲，產能過剩，不停打減價戰，一台達超跑性能的SU7才22萬元起，吉利和很多其他品牌的SUV，低至5至6萬元都大把，怎可能賺錢？NIO過去幸有安徽政府拯救，現在又有Abu Dhabi主權基金支持，但仍然年年虧損。討論行業整合前景，他們指出經多輪激烈競爭，已淘汰了很多對手，但剩下來的仍有200多個品牌，包括國企、民企、外資和合資。活下來的都有點能耐，或有政府支持，所以未來幾年的競爭必更慘烈，但又未必再有大量品牌退出。小鵬較為樂觀，認為五年後將只剩七至八個中國品牌，即使仍有其他的，也只是不相干的zombie公司。
環球保護和國家主義急冒起
EV業正是整個中國經濟和科技發展，中美貿易戰，以至全球地緣政治演變的最佳寫照。先從最重要，威脅人類存在的氣候變化的角度來看，中國絕無光伏、電池和EV產能過剩問題，全球必須急速減排放，防止全球暖化超越已非最理想的2℃臨界點，重要性應遠超自私的國家和保護主義，即使中國真的用了大量工業政策扶持這些行業發展，全球都不應抗拒，甚至應該對中國表示感恩！
但人類是短視、愚蠢和自私的動物。現實中，危險的保護和國家主義，不止在美國急速冒起，連歐洲，甚至不少全球南方國家、極右國家，保護主義都在抬頭。他們大都認同貿赤是一件壞事，擔心中國傾銷產能過剩的EV、光伏、鋼鐵，以至成衣和波鞋等，威脅本國工業，令失業率上升。
中國人最喜歡說一句令自己舒服，似乎蠻有智慧，但其實充滿謬誤的老生常談：「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中國人更以永不結盟為傲！傳統上美國完全相反，全球擁有超過50個條約盟友，只在亞洲已有結盟近200年的泰國、日本、韓國、菲律賓，和過去100年，美國每場仗，不論正義與否，都緊隨參戰的澳洲。
歐洲人對美國仍充滿幻想
中國人都很喜歡兩位資深的新加坡前外交官，Kishore Mahbubani和楊榮文，他們都很支持中國，反對美國霸權欺凌，更贊同「東升西降」論，中美鬥爭，最後中國必勝。幾天前，Facebook突然出現一個疑似新加坡前總理李顯龍夫人、Temasek前CEO何晶（Ho Ching）轉發的帖文，內容嚴重侮辱中國領導人，令人震驚。初時大部分人以為這是fake news，但竟沒有人出來否認和澄清，耐人尋味。李顯龍經常說不要逼新加坡在美國和中國之間選擇，但事實上新加坡一直歡迎美軍包括核航母使用Changi Naval Base。
與小鵬最高層朋友聊天，我表示極讚賞他們以香港為起點的全球擴展計劃。朋友指出若中國EV行業想打入歐洲，只有一個有限時間的窗口。近日有報道歐盟（EU）正跟中國進行新的EV關稅談判，似乎有望減少甚至取消關稅，改為要求中國EV設最低售價，如成真將是天大好消息。但相信除此，EU也必要求中國增加從歐洲進口，包括飛機和奢侈品（中國製造？）等，更將要求中國EV公司在歐洲設廠，甚至成立JV，和要求技術轉移（世界輪流轉）。
我問及小鵬與大眾的合作情况，為何只投資7億美元在小鵬，但反而投資50億美元在技術含量不高的美國EV貨車公司Rivian。朋友解釋小鵬在較弱的時候得到大眾幫助，作用很大，但已不需要，亦不想賣太多股份給大眾，現在很多全球企業找他們合作。他也老實說，歐洲人對美國仍充滿幻想，希望「特朗普2.0」只是又一個短暫噩夢，最多四年後美國將回歸「正常」（非常懷疑），歐美又將和好如初，再次成為要好盟友。說到底，對很多人，重要的不止是短期利益，其他因素如歷史、種族、宗教和意識形態也非常重要，因此不幸確有長久的朋友和敵人。
所有問題歸咎美國 反阻礙中國改革
有位充滿睿智的朋友指出，美國的強橫，特朗普的瘋狂行為，是上天賜給中國的最大禮物，團結了全中國人民，更證明中國的發展方向和外交政策，都是正確的。中國的強硬態度已開始奏效，美國股、債、貨幣再次同時下跌，經濟逼近衰退，通脹或重臨，特朗普受不了壓力，已開始退縮，宣稱將大減中國關稅，市場才穩定下來。
但此成功策略亦帶來一定風險，就是中國的所有問題，都可賴到美國頭上，反而阻慢中國自身的改革步伐。更有可能任何改革，即使對中國有利，例如鼓勵內需、增加進口、減少貿易順差、有序安全地打開資本帳、讓人民幣緩緩升值，都會被視為對美國妥協，甚或等同簽訂Mar-a-Lago Accord（「海湖莊園協議」，新版更比Plaza Accord [《廣場協議》]不平等）！
美元霸權走到極限 代表中國模式也近極限
過去兩周，我用了Triffin Dilemma（特里芬難題）作為一個分析中美關係動態變化的框架，似乎得到很多人的認同。再加上在此DeepSeek時刻遇上了修昔底德陷阱， 情況更緊張。我只想再指出一點，如美元霸權真的已到極限，美國無法再負擔龐大貿赤和財赤，其實亦代表中國原有發展模式也接近極限。中國既已成為PPP計算GDP第一大國，今年美匯指數DXY大跌了8%，但竟然人民幣兌美元仍微跌了一點，兌CFETS一籃子貨幣更大跌了約6%。如美元繼續下跌，但人民幣不加速國際化，成為一個重要全球儲備貨幣，莫非全球各國真的回歸極其過時、極束縛經濟發展的黃金本位？Bitcoin更不靠譜，薩爾瓦多（El Salvador）在2021年嘗試過承認Bitcoin為合法貨幣，但對經濟毫無幫助，更面對眾多技術和犯罪問題，受到IMF壓力後，在2024年已放棄此實驗。
註：中環資產投資擁有小米、比亞迪、小鵬和Tesla財務權益。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