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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仔也逃亡

葉淺予與香港淪陷時期的漫畫

「日本軍隊的暴行連母豬和豬崽都難以忍受,他們不得不逃出香港。」圖中戴愛蓮一手挽着包袱,一手挽着葉淺予的臂彎。背着背囊,一手執着手杖的葉淺予,回頭看着緊隨其後的母豬和七頭小豬倉促離家避難的情況。
在中國和西方的藝術圖像中,很早已經已有以諷刺、象徵、比喻、誇張等手法描述主題的作品。具有這些敘事手法的圖像,慢慢發展成為一個獨立的繪畫形式,一般稱為漫畫。漫畫最大的特色點是處理嚴肅或輕鬆的題材時,往往令人感覺詼諧、滑稽和有趣,而發出會心的微笑,又或者笑中有淚。
 

抗戰漫畫宣傳隊

 
1937年7月,盧溝橋炮聲一響,抗日峰火彌漫全國。周恩來(1898-1976)直接領導郭沫若(1892-1978)從事抗日救亡運動,任命他為軍委政治部第三廳廳長和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年底,周恩來派廖承志(1908-1983)到香港設立八路軍辦事處,建立文化宣傳陣地,並展開統戰工作。廖承志也成為香港地下黨組織的負責人。這時,宋慶齡(1893-1981)從上海到香港,組織「保衛中國同盟」,建立了統一戰線,向全世界募集援助物資,致力於戰時的醫療救濟和兒童福利工作,支援中國抗日。
 
抗戰展開,藝術成為了動員民眾的精神工具,漫畫更是激發意志的重要文藝形式之一。文化工作委員會成立了救亡漫畫宣傳隊,到全國各地展開工作。漫畫宣傳隊的主要成員有葉淺予(1907-1995)、張樂平(1910-1992)、特偉(1915-?)等人。
 
1938年春,漫畫宣傳隊被併入中華民國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第六處美術科。任美術科中校科員的葉淺予(1907-1995)在這年8月受三廳委託,趕赴香港商務印書館編印抗日宣傳《日寇暴行錄》。
 
葉淺予,原名葉綸綺,浙江桐廬人。中學時自修繪畫。1926年起在上海當過櫃檯夥計,畫過廣告、教科書插圖,並從事時裝設計、舞臺美術布景等工作。1928年,他轉任上海漫畫社編輯,開始漫畫創作。抗戰爆發後,投身抗日宣傳工作。
 
《日寇暴行錄》1萬冊於9月印成,葉淺予親自攜帶第一批樣書回武漢。到了10月,漫畫宣傳隊退到長沙,葉淺予又接到命令,調往香港,為政治部第三廳第七處籌辦出版對外宣傳刋物《今日中國》畫報。其後,葉淺予又組織在港漫畫家,成立了全國漫畫作家協會香港分會,在香港舉辦了大型的抗日漫畫宣傳展覽,這次展覽是內地畫家與香港畫家一次空前的合作。
 
1939年丁聰與宋慶齡在香港抗日畫展的合影,背後是丁聰的油畫《逃亡》,該畫被宋慶齡選定為抗戰籌款的宣傳畫。(作者提供)
1939年丁聰與宋慶齡在香港抗日畫展的合影,背後是丁聰的油畫《逃亡》,該畫被宋慶齡選定為抗戰籌款的宣傳畫。(作者提供)
 
1939年丁聰與宋慶齡在香港抗日畫展的合影,背後是丁聰的油畫《逃亡》,該畫被宋慶齡選定為抗戰籌款的宣傳畫
 

葉淺予《逃出香港》

 
1941年12月,日軍佔領香港後,馬上封鎖香港至九龍的交通,實行宵禁,並開始大肆搜捕抗日分子。滯留在香港的抗日文化名人和愛國人士的處境岌岌可危。周恩來遂指示廖承志,設法營救在香港困留的人士,帶他們撤到東江縱隊遊擊區,再轉往大後方。
 
葉淺予也在此時和大批其他文化人逃離香港,逃亡的過程十分驚險。葉淺予和他新結婚的伴侶,舞蹈家戴愛蓮在香港近郊沙田租到一間住房,葉淺予在回憶錄中記述:「日軍進攻香港,我倆被困在九龍山尾村一戶農民家裏,為時將近一月,後來還是乘日寇疏散人口之機,化裝混入難民隊伍,才算脫險到了桂林。」
 
他也記錄了在躲藏期間的驚險情況:「記不得是哪一天晚上,近處聽到槍聲,我和一戶種菜的農民避到近處山腳樹林裏,哩峻的槍彈聲從樹頂上飛過,有時打着樹枝,劈劈啪啪作響。過了一會,槍聲漸遠,我緊張的心情才穩定下來,此時天已發白,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第二天早上,和他們一起躲進樹林的老鄉把二人帶到山尾村住了一個月,直到次年1月8日才離開。葉淺予和戴愛蓮扮成農民,從山裏出來後先到了九龍。
 
對當時九龍的情況,葉淺予有這樣的描述:「店舖家家關門,街上布滿地攤,賣衣服用具的多,賣吃的少,難得有一兩個賣糧食的,喊價高得嚇人。」後來,葉淺予夫婦通過「秘密小道」乘海輪離開香港,到了澳門,再取道廣東肇慶到梧州,由梧州轉桂平,由桂平轉柳州,在柳州搭上火車,直奔桂林。
 
到達桂林後,葉淺予畫成漫畫《逃出香港》23幅,記錄這次被困受難的經歷。封面圖為葉淺予「離家」《逃出香港》系列 1943年作。
 
在《逃出香港》系列中一幅題為「離家」的作品中,葉淺予附有文字說明:「日本軍隊的暴行連母豬和豬崽都難以忍受,他們不得不逃出香港。」圖中戴愛蓮一手挽着包袱,一手挽着葉淺予的臂彎。背着背囊,一手執着手杖的葉淺予,回頭看着緊隨其後的母豬和七頭小豬倉促離家避難的情況。前景的矮樹叢以鋸齒形粗幼頓挫的毛筆筆觸描繪,母豬和七頭小豬錯落的短腳,加上從左上角到右下角分割的構圖型式使畫面呈現的不穩定,更加強畫中的戲劇性。
 
畫家超卓的幽默感表現在這幅畫的命題,「離家」的主角實在是大小豬一家,也是畫中葉淺予回望的眼睛的焦點。這種巧妙的感情轉移,是作者把握漫畫的特性,舒緩戰亂的悲情。
 
《烽火故園》電影廣告《華商報》1941年10月15日。(網上圖片)
《烽火故園》電影廣告《華商報》1941年10月15日。(網上圖片)
 
1941年10月15日《華商報》刊登的抗戰電影《烽火故園》的廣告也用了漫畫作插圖,插圖的題目是〈阿牛賣豬〉。農民打扮的男子正趕着豬隻去販買。在糧食缺乏的戰時,可以預示豬隻面臨的厄運。後面一對身穿唐裝,腳踏木屐的男女,回頭看着一對遠去的摩登男女的背影。女的穿着長身旗袍,手執皮包;男的身穿西服,頭戴高帽,手執「是的」。背景是車水馬龍的繁華鬧市。買豬的阿牛和身穿西服的摩登男女是城市中貧與富落差的一個寫照。畫者流露的悲憤與葉淺予「離家」的不同之處,在於漫畫中離家出走的母豬和小豬一家帶來一些樂觀幻想和一點希望。
 
葉淺予《日本人的炸彈漁民的豐收》1941年作 木刻版畫。(網上圖片)
葉淺予《日本人的炸彈漁民的豐收》1941年作 木刻版畫。(網上圖片)
 
在《日本人的炸彈,漁民的豐收》一畫中,葉淺予描繪轟炸後的情況。浮上水面的死魚被潮水沖到岸上,漁民把小舟停泊在岸邊,走上岸上撿拾岸上的魚。海上有一航行的火船,對岸燃燒的建築物仍在冒煙。葉淺予在轟炸後,聯想到生存的人最需要仍是食物,在戰亂中,畫者對生命和現實的觸覺細緻而緊扣生活。
 
與葉淺予的幽默記述相比,林仰崢在同一展覽中展出的作品則是有血有淚的控訴。
 

林仰崢的控訴

 
林仰崢,別名金刃、小林,福建詔安人,1923年出生。他擅長版畫。曾在軍委會桂林行營政治部繪畫訓練班學習。抗戰期間先後在《救亡日報》、《華商報》和《新華日報》等報刊任美術編輯,是香港人間畫會會員。
 
林仰崢的作品是藝術性和技法成熟結合的作品,畫面組織構圖縝密,刀法細緻精確。在他的木刻作品中,《神聖的教堂》和《碼頭》引起較大的回響。
 
林仰崢《神聖的教堂》1942年作 木刻版畫。(網上圖片)
林仰崢《神聖的教堂》1942年作 木刻版畫。(網上圖片)
 
《神聖的教堂》內容是關於日軍陷港時發生在聖士提反書院的一件慘劇。
 
約於1941年12月,日本入侵港前不久,聖士提反書院大樓被港府改作緊急軍事醫院。英國港督和英軍司令,指揮英軍與侵華日軍交戰僅半月,就從新界、九龍節節敗退到了港島,最後向佔領九龍的日軍投降。
 
1941年的聖誕日,約150至200多名日軍闖進用作軍事醫院的書院大樓,當時56位負傷臥床的英軍及加拿大軍人,以至部分醫護人員及該校職工都被刺刀全部被殺,這次殺戮史稱「聖士提反書院大屠殺」。
 
《神聖的教堂》是一幀木版雕刻,底色是全境的黑色,人物和建築內部細節以反白線條雕出,背景是哥德式的尖拱形窗戶。畫面的左邊,一個戴着眼鏡的日本兵右腳踏在躺臥地上的嬰兒,一個婦人伸出雙手撲向嬰兒,被日本兵雙手從後攔腰拉着阻擋。左上角手持長槍的日本兵,監視現場;右邊另一個側着臉的日本兵,口中叼着香煙,看着面前三個雙手掩面的婦孺。前景穿着長袍的修士,頭部微微左傾,似乎聽着身後的慘叫和嚎哭,他雙掌合上,向天檮告。
 
屠殺事件是發生在書院大樓內的,但林仰崢畫中的慘劇則發生在教堂內,他利用情境轉移作為一種藝術手段,加強事件的戲劇效果。逼真的描繪手法強化畫作的感染力,更突顯畫者的寫實功力和描述技巧。
 
林仰崢《碼頭》1942年作 木刻版畫。(網上圖片)
林仰崢《碼頭》1942年作 木刻版畫。(網上圖片)
 
在林仰崢的另一幅作品《碼頭》中,畫面的右邊是碼頭的一角,鮮血沿着碼頭的邊緣流淌到海上,近處的海面浸泡着被半裸上身的浮屍,海鷗在海上飛翔,又在浮屍上盤旋覓食。中景處有一隻被擊中的輪船,大半的船身已經斜斜地沉入海中。遠處是中環,沿岸的高樓,背靠群山,中環的標誌建築匯豐銀行大樓以白色框線鉤出,樓頂插着日本國旗。浮沉的屍體,滾動的海浪拍打着碼頭,靜默的群山,暗紅色的血,對比整幅畫面的藍調,效果極為詭異。
 

結語

 
1943年1月,逃離香港的美術家包括葉淺予、郁風(1916-2007)、丁聰(1916-2009)、林仰崢、特偉(1915-?)等在廣西桂林舉辦「香港的受難」畫展,展出木刻、水彩、素描、漫畫等100餘件,記錄日軍寇侵佔香港的暴行及人民的苦難。桂林展出後,又到重慶展出。有關香港淪陷期間的美術作品甚少,到現在還保留下來的作品實在極為珍貴。
 
香港在戰火紛飛的大背景出現了一個文化的繁榮時期,來港的作家、詩人、學者、藝術家提供新文化滋養,使香港的文學、文化、出版事業,空前的興盛。他們在港與本地的文化藝術社團組織起來,開辦研習班,鬻字鬻畫,或籌辦展覽,宣傳抗戰和傳統文化。這個時期的創作成果,為後來香港的文化發展推前一步。
 
(封面圖片:網上圖片)

朱錦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