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創「軟實力」（Soft Power）一詞的哈佛大學奈伊教授（Joseph S. Nye Jr.）不幸於2025年5月6日在劍橋去世，享年88歲。哈佛校方的悼詞中指出：國際關係學界又一巨星殞落，一生著作等身，被視為新自由主義（Liberal Neoliberalism）的代表人，以及現代國際關係的建構者。
他認為當今世界是一個相互依存的體系，處於相互合作和依賴，不必再依賴單項的軍事力量和強權政治，強調軟實力，透過吸引對方的實力，獲得較佳的結果。這種能力來自於一國的文化、政策和意識型態，並提出巧實力（Smart Power），在硬實力與軟實力中取得平衡。
向中美提建議
台灣讀者對奈伊教授並不陌生，遠在2010年12月《遠見雜誌》專程邀他與時任總統馬英九會晤並在總統府演講。奈伊兼有學理與實務（曾任甘迺迪政府學院院長、國防部與外交系統要職）。那年他對最重要的兩個國家提出了這樣的建議：
對奧巴馬：處理國際事務不要高估硬實力，要多用軟實力，修正單邊外交思維，匯聚國際共識，做世界舞台上的重要領袖，但不獨佔領導地位。
對胡錦濤：中國要多發揮軟實力，軟實力是指能使別人（別國）願意稱讚、學習、信任、仿效的一種實力，呈現在行為上、政策上、制度上、組織上；如擁有的開放、平等、自由、民主；如大量投資於教育、文化、健康、環保。如在海外建立孔子學院，成功舉辦了奧運與上海世博。
馬英九在2008年遠見高峰會中，曾以「厚植軟實力，打造台灣新動力」為題，具體提出了台灣要努力發展四項軟實力：（1）腦的軟實力（發揮腦力，如創新、設計、資訊、科技等）；（2）心的軟實力（要心胸寬大，如慈善、志工及愛心活動）；（3）眼的軟實力（要視野廣闊，看得遠，看到下一代）；（4）身的軟實力（要身體力行，政府部門必須要廉與能）。
他在結論指出：「軟實力可以完成許多鈔票或船堅炮利做不到的事。我們要善用奈伊教授所稱的軟實力，為台灣開創更好更遠大的未來。」這些正是馬團隊8年任期中所努力推動的。
佩里：美中關係良好 台灣才會穩定
冷戰時代的「美蘇瘋狂」（MAD—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小國只能冷眼旁觀；此刻在小與大之間，台灣要盡一切力量，來追求兩岸「和平地圖」（MAP—Mutually Assured Peace）。
台灣已有嚴長壽著作《在世界地圖上找到自己》；我們熱切期盼台灣領導人變成「在兩岸地圖上找到和平」的推廣者與實踐者。
回想起2017年3月下旬美國克林頓總統任內的國防部長佩里（William J. Perry）訪台。1996年台海危機時，就是他在任內派遣二組航空母艦穿越台灣海峽，展示美方對台灣安全的重視。
在我們首次敘談中，佩里直言要我轉告台灣社會：美國與中國關係良好，台灣本身才會穩定。從美國政經人士中類似的話，大家聽過多次，但總還有一些人天真地希望，如果中美關係緊張，台灣就能漁翁得利。
佩里在2017年的著作《核爆邊緣》中，充滿了冷靜中的睿智。晚年最大的心願，就是苦口婆心地四處演說，勸告全球領袖及民眾，核武擴散及核戰的可怕，人類要盡一切努力去避免。重要的方法之一就是以「軟實力」來替代「硬實力」。
1980年代末期，奈伊已是一位廣受尊敬的國際關係學者，當他提出「硬實力」與「軟實力」後，立刻變成大國外交折衝上的新思維。奈伊認為，硬實力是指一國以軍事上的強勢來壓制對方，完成國家政策目標；軟實力是指一國以其制度上的、文化上的、政策上的優越性與道德性，展現其吸引力、擴散力、執行力。
硬實力容易贏得戰爭；但需要軟實力才能獲得持久的和平。更進一步地說：軟實力是指他人（或別國）願意來稱讚、學習、仿效或者購買的吸引力。軟實力表現出來的方式可能是：
• 一種理性行為（如民主、法治）
• 一種群體運作（如市場經濟、公益捐贈）
• 一種良善組織（如非營利事業、宗教團體）
• 一種公開制度（如義務教育、健康保險）
• 一種安全產品或服務（如健康食品、綠能建築）
換言之，軟實力就是在社會高度開放及競爭力之下，所累積產生的有形與無形的力量：如文明的水準、國民的素質、民主的制度、公平的法治、透明的組織、誠實的交易、分享的行為、反省的能力等。以此為準，美國、加拿大及西歐等國的軟實力均名列前茅。
小國靠軟實力立足
軟實力不是軟弱，與中國文化以柔克剛的智慧相互呼應。
小國不弱，就是要靠軟實力；人口都不超過1000萬的北歐三國，就是靠各種軟實力立足於世。諾貝爾獎的發源地在瑞典，每年頒發和平獎，不是勝利獎。貧民在那裏不是窮得買不起書，而是不看書。
當史達林嘲笑：「羅馬教皇有幾個步兵師？」教徒回答：「梵蒂岡統治世界，從不倚靠軍隊。」這突顯了獨裁者的盲點，這也是軟實力表現的極致。
芬蘭是只有550萬人口的小國，與強大蘇聯為鄰，從來不可能靠武器（硬實力）來對抗她們的強大及野心。
另一個彈丸之地的新加坡，領導人堅持開放，面對競爭，化敵為友，全心發展經貿、金融、法治為主的軟實力，變成全球個人所得與競爭力最高之一。
強就霸 霸就衰
二次大戰後的超強美國仍然要以參與韓戰、越戰、阿富汗、伊拉克等大小戰爭中稱霸；戰爭的威力可以推翻一個她不喜歡的獨裁者，但無法建立另一個贏得人心的新政權；戰爭所引起超過百萬的難民潮、或偷渡喪生於海上、或徒步逃亡死於飢餓與疾病、或留下地雷與土地的傷害，真是人類近半世紀以來另一個大悲劇。
美國自認是替天行道的世界警察，但在國內外反戰聲中精疲力竭，或求和或撤退，這幾場戰爭損傷了美國的道德、地位、財力及民心。東方智慧的「驕必敗」，找到了西方的實例，何等逼真，何等淒涼。
自60年前去美國讀書，我就一直關注美國外交政策、政府的角色及人民的福祉。今天仍稱讚美國的富庶、開放、創新……；但是不斷地看到美國政府的領導階層──包括總統、國防部長、國務卿等的傲慢，以及「一切要聽我的」的自大，遲早必然產生「驕必敗」的衰落。就在這個時刻，出現了美國前所未有的商人總統，缺少國家決策的經歷，也缺少自我反省的能力，講話前後錯亂，政策前後矛盾，這是當前美國及世界同樣面臨的危機。
小國的生存與發展
遠在2008年6月，美國在台協會楊甦棣處長主辦了一場「台灣競爭力」論壇。我在講話中指出：台灣不要再努力花幾百億台幣向美國買武器，而應當用同樣的錢，改做幾件事：例如（1）改派幾百位優秀的公務員去美深造；（2）改買昂貴先進的研究儀器及設備；（3）引進高科技的專利，邀請一流的美國科學家以及各類專才來台擔任顧問及諮詢。幾年後今天所購買的武器又再落伍了，但對人才及研究的投資則剛剛開始在回收中。
正如1990年奈伊來台，演講中指出：台灣要多強調民主，少談主權；民主展示軟實力，主權靠硬實力。台灣打軟實力的牌，才能打開國際窄門，以及開拓台灣未來。
台灣的人力素質問題嚴重，政策也相互矛盾──薪資太低、人力不足、品質不夠、外語不好、訓練脫節、大學過多、學費太低、成就動機弱、教育不鬆綁、陸生不易來、退休太早、靠政府太多。如果每年撥幾百億，分散到各縣市，撥款的考慮之一是各地25歲以下的人口數，全面提升她們從幼稚園到大學的教育品質，才是正確的選項。
台灣軟實力的提升，才能保證台灣國力的提升，進而才可維護兩岸和平；腦袋中只想到擴增硬實力，購買武器，則禍患不斷。
小國不弱、強國不霸，就取決於軟實力的巧妙運用。
曾警告李登輝不可宣布獨立
在去年11月美國總統大選特朗普獲勝後，《遠見》正舉辦高峰會，邀了奈伊教授、中研院院士吳玉山教授及我，透過視訊連線，一起討論特朗普如何應對美中台三邊的複雜關係。
奈伊是一名非常忙碌的政治學者，但他仍願意撥出時間，跟台灣與會者分享他對這場關鍵選舉結果的觀察。在奈伊最近出版的回憶錄《活在美國世紀》（A Life in the American Century）中，包含一個重要的段落，突顯他與台灣的關聯性。他披露，自己曾有一個「未公開的公共角色」，偕同另五名美國官員在20世紀末旋風式訪台，在一個半小時的會談中，警告時任總統李登輝不可宣布獨立。
因此，在許多可能的危機與衝突中，仍有着很多抱有壯志的人們，試圖尋求和平途徑的解決方案。
奈伊指出，特朗普喜歡保持不可預測性。他認為這可以讓特朗普在談判中取得更大的優勢。特朗普經常喜歡讓另一方處於不確定的狀態、讓人認為自己是不可預測的，認為這種不可預測性，能賦予他額外的談判籌碼。
烏克蘭危機助習近平了解局勢
奈伊認為，就習近平眼見普京的遭遇來說，烏克蘭危機實際上幫助了台灣。普京期望在一周內佔領基輔，推翻澤倫斯基，建立親俄政權。我想習近平注意到普京不僅沒做到這一點，其軍隊更蒙受了近60萬人的傷亡。要跨越80、90英里的海峽發動攻擊，比跨越烏克蘭與白俄羅斯的邊境困難得多。
畢竟，無論習近平如何描繪他讓台灣「回歸祖國」的目標，如果他嘗試執行但未能成功，這會是少數可能導致他下台的事件之一。所以，就此角度來說，我認為烏克蘭危機可能幫助了台灣。
在美國、中國和台灣的三角關係中，未來四年可能發生軍事衝突嗎？
奈伊表示，在華盛頓，確實有些人預測將爆發衝突。他們注意到習近平要求解放軍在2027年前做好迎戰準備。但更多專家認為，這在2027年前是不可行的。因此，刻意地引爆衝突的可能性並不高。
這裏的關鍵是維持現狀，爭取時間。因為長遠來看，中國可能會產生變化，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我們不應該破壞現狀，也就是有時被稱為「雙重威懾」的策略：美國一方面試圖嚇阻中國使用武力，一方面阻止台灣宣布法理獨立。概念是將這種現狀維持下去，爭取時間，將使台灣能保存其民主、人權，以及自主發展的能力。
沒有人能確定兩岸最終的關係會是什麼樣子，但這件事不能透過武力解決，也不能透過宣布獨立來解決。因為一旦宣布獨立，就意味着武力介入。我們必須避免給予中國使用武力的借口；同時，也必須給予台灣自衛的能力，以免中國犯下武力侵台的錯誤。
原刊於遠見華人精英論壇，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原文按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