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 Jan 03 2025 23:59:59

邵善波:這只是一場貿易戰嗎?

有別於民主黨及很多美國人,特朗普反映的是美國一部分精英階層的想法。他們認為美國正面臨一個重大的國家危機,這體現在「雙赤」,即美國龐大及近乎失控的對外貿易赤字,及政府公共財政的赤字,這種情況不可能持續,如果不處理美國就會崩潰,當權者必須採取果斷及重大的行動。
撰文:邵善波(中信改革開放基金會資深研究員)

美國總統特朗普4月初宣布的全球關税政策,影響之廣泛及深刻程度,遠遠超乎大家原來的估計。儘管這場衝擊令全球股票市場──包括華爾街──全面大跌,但並沒有影響特朗普堅定推行政策的意志,雖然對這些政策的做法及最終目的眾説紛紜,包括他自己説的,也不能作準。

中國對美國的舉措作出迅速回應,對美國進口貨品加徵同樣的34%關税,特朗普也迅速反攻,對中國的關税再加50%,達104%,後來又加到125%、145%[編按:白宮在當地時間4月15日宣布加至245%],這意味着中美雙邊的商品貿易活動,應該差不多完全停頓了,一場激烈的貿易戰已經展開。

環顧全球各國對美國這次關税戰的反應,大家都在計算自己在這次貿易大戰中面對的情況,估計對自己的影響及謀求出路,作出的回應措施各式其適,從徹底投降到對等反擊都有,這是可以理解的,至於效果如何,仍待觀察。

全球貿易大戰的基本性質

但美國這次掀起的並不單是一場貿易戰,更不只是一場關税戰,對這次美國針對全球貿易大戰的基本性質,我們需要有一個更深層次的認識,才能正確面對以及有效應對現在的局面,最終達到勝局。

對特朗普而言,關税只是一種手段、一個工具、更是一支大棒,用來逼對手交出自己要的東西。批評他的關税計算方法沒有理論根據,完全是沒有找到問題的重點。這些標準有沒有道理並不重要,只要它們能大概反映美國與相關國家的貿易不平衡狀態,定出針對他們的關税,對特朗普而言就可以了。

從處理TikTok去留問題,到逼台積電到美國設廠,特朗普也用上了關税的手段。(Shutterstock)
 

況且,特朗普加關税的手段,並不一定用在經濟、貿易事務上,從他以加關税來逼中南美洲一些國家接收美國送去的非法入境者,就可以看到特朗普對關税的態度。除此之外,從處理TikTok去留問題,到迫台積電到美國設廠,再到阻止毒品流入美國等非貿易問題上,特朗普也用上了關税的手段。

平衡貿易亦不是美國掀起這次鬥爭的真正目標,不然,歐盟及一些國家提出相互零關税的反建議,就應該馬上獲得特朗普的歡迎,更不要説香港這個零關税的自由貿易港,也被納入美國10%關税的對象。平衡貿易、對等關税只是美國的説法,從行為上來看,這並不是特朗普的目的。

在這場鬥爭中,貿易只是其中一個戰場,是開戰的首條戰線。貿易、經濟問題,很可能不是美國的最終目標,起碼一定不是唯一的目標。特朗普總統及他的主要有關官員,已明確表示當前推出的這些舉措,是他們使「美國再次偉大」(MAGA)的一個主要政策。要使美國再次偉大,絕對不只是令美國的貿易赤字消失、出入口平衡這麼簡單,最終目的甚至可能與此無關。

全球危機五種驅動力量

美國投資者、橋水基金創始人瑞·達利歐(Ray Dalio),日前發文指出當前全球危機的本質,遠非關税或貿易平衡,而是全球──主要是與美國有關──的三大秩序:貨幣、政治和地緣政治秩序的系統性崩解。特朗普所做的,不過是這一大局中引申出的眾多結果之一。他認為大多數人忽視了促使特朗普當選總統,並催生他出台這些關税政策的底層邏輯,忽略了驅動這一切(包括關税)背後更為根本的五種力量,這些力量包括:

達利歐日前發文指出當前全球危機的本質,主要是與全球有關的三大秩序。(YouTube截圖)
 

一、貨幣/經濟秩序崩塌:全球債務存量過高、增速過快,導致債務失衡,現有資本市場和經濟體過分依賴這種不可持續的債務規模。這種不可持續源於美國過度依賴借貸,深陷債務驅動型消費;

二、美國國內政治秩序崩塌:美國國內問題嚴重,無論是教育、機會、生產力、收入財富及價值觀的鴻溝愈來愈大,現有政治體制及生態已無力處理。在贏者通吃式選舉制度下,美國目前右翼民粹與左翼民粹的激烈鬥爭,使原本制度所依賴的妥協與法治變得不可能、不可行,制度因此動搖。

三、國際地緣政治秩序崩塌:美國主導的單極霸權時代終結,其建立的多邊合作體系正被「強權即規則」的單邊主義取代。美國雖然仍是最大強國,但已轉向「美國優先」策略,通過貿易戰、科技戰、局部軍事衝突等,企圖重塑國際格局。

四、最後兩個是自然災害(乾旱、洪水、疫情)衝擊加劇,及人工智能等技術革命造成的影響,暫不在這裏討論。

達利歐提出面對當前的情況,應從事情的根本原因去尋求解説的意見,是值得重視的。過分注意關税等吸睛事件,會忽視那些驅動表面事件的深層力量,誤判事件對根本趨勢的影響,導致我們不能把握未來發展路徑,這些提點都非常正確及重要。

但我們也不能忘了,達利歐是金融界頂級投資人,又是一個美國人,他的觀點當然有所偏頗。例如,他將美國貨幣/經濟秩序的崩潰,也掛在中國的頭上(過分倚靠出口),具體問題表現為:

  1. 債務問題主要是美國的內部問題,這與地緣政治的崩潰,有什麼關係?

  2. 同樣,美國內部的分裂及各種問題,與地緣政治的變化,又有什麼關係?

達利歐當然明白國家內政與外交的關係,他提出要參考歷史的經驗,面對嚴峻情況時,美國可能會採取極端措施,如:暫停對敵國償債、管制資本,防外流、引入特別税種等,這些曾被視作不可想像的手段,都有可能出現。

這些對策或類似的做法,特朗普的幕僚都曾經以不同的形式提出過。比如近期官員提出,中國企業要在美國退市的可能性,以及迫使美國國債持有者將債券轉換為低利率的百年期債券等建議。甚至拿出清朝《辛丑條約》的遺留債務,作為沒收我們手中美國國債的藉口。達利歐指出,特朗普這麼做,最後可能引致的是「大蕭條、內戰、世界大戰,繼而催生新秩序」。聽起來可能是危言聳聽,但這一憑歷史經驗引申出來的推測,不能輕視。

美國正面臨重大危機

特朗普當前做的,不亞於一場革命,雖然他並沒有為自己的行為作出這樣的定性。有別於民主黨及很多美國人,特朗普反映的是美國一部分精英階層的想法。他們認為美國正面臨一個重大的國家危機,這體現在「雙赤」,即美國龐大及近乎失控的對外貿易赤字,及政府公共財政的赤字,這種情況不可能持續,如果不處理美國就會崩潰,當權者必須採取果斷及重大的行動。即便是許多對特朗普當前政策持不同意見的人士,也認同這一基本分析。

特朗普認為美國在外鋪的攤子已經太大,負擔過重,一定要收縮。(Shutterstock)
 

特朗普打出的「美國優先」(America First)口號,實質是指要優先照顧美國的利益。他認為美國在外鋪的攤子已經太大,負擔過重,一定要收縮,要首先處理自己的問題,然後再出發。同樣,「美國再次偉大」的口號有個潛在的,但很多美國人不願意接受、承認的前提,就是美國目前已經不再偉(強)大,內外的結構性問題很多。這是美國統治階層中很多人不願面對及承認的事實,與民主黨一直高唱「美國的經濟很好」有天地之別。特朗普得以當選回朝,反映絕大多數的美國人並不認同民主黨的這個調子,雖然他們對美國的核心問題及特朗普一幫人的解決辦法,並不完全了解或支持。

特朗普一幫人對美國情況的論述,圍繞在美元匯價過高,不利於出口,幾十年來掏空了美國的製造業,更令美國政府赤字年年高企,負債龐大,每年政府的利息開支已超過國防開支,這雖然是一個沒有什麼理論或科學根據的指標,但這一基於歷史經驗形成的指標,足以喚醒不少美國統治階層中的人。

俄烏三年的戰事經歷,對美國也是一個警號。一個只是地區性的代理人戰爭,就顯突了美國製造業被掏空的困局,連頂尖的行業如軍工生產,也出現了嚴重的短板問題,如果要應付台灣海峽可能出現的衝突事件──這被認為是全球最危險的區域,目前的美國是完全沒有辦法的。而作為全球的老大哥,美國對此是不可接受的。恢復美國的製造業大國地位,用任何手段推動工業回流,是特朗普政府在台面上的目標。使美國再次強大、雄霸及領導全球,才是特朗普及其領導團隊和支持者的最終目標。

全球化愈來愈對美國不利

但這可能不是美國統治階層的共識,不少美國人認為,起碼在一段時間內,製造業重回美國是不可能的事。更深層次的不同意見,是部分人認為,只要在金融、科技、軍事及政治(包括意識形態、及價值觀)上領導世界,就可以維持過去80多年來美國在全球的主導地位。但持這一論點的人和黨派,在美國去年的選舉中就敗落了。

幾十年的全球化發展,特別是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後出現的情況,愈來愈對美國不利。香港前特首董建華曾説過,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是中國及美國,使得一方得到價廉物美的產品,另外一方又有對方需要的大量就業──這一情況目前並沒有改變,但其附帶出現的效果,美國已不能接受。

貿易自由的發展,加上美國自身內部的結構性問題,使美國的製造業空洞化,中產階級生活水平退化,貧富兩極差距加大,社會矛盾愈來愈嚴重,在全球的影響力日漸退化。全球化對美國的負面影響愈來愈大,美國未能應對這一情況,當然有達利歐指出的內部體制問題,特朗普雖然在公開場合將責任全部推到中國身上,但他也不會否認美國自己內部的問題。

特朗普開展的,是一場美國版救亡運動。他的幕僚已多次強調,美國已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美國再次偉大」、「美國優先」是號召群眾加入戰鬥、支持政府的口號。在這種氛圍下,真正的危險在於鬥爭可能會蔓延至政治甚至軍事領域。因為,要建立和維持霸主地位,不是單靠經濟和貿易手段就可以達到的。全球貿易關係的背後,從來就有政治和軍事的因素。

數字人民幣所採用的區塊鏈技術,不僅讓交易可追溯,還能自動執行反洗錢規則。(Shutterstock)
 

三成八全球貿易 進入數字人幣時刻

作為結語,我引用了一位朋友最近分享的情況,表面上與當前的爭議無關,但其實是整個問題的一部分:「中國人民銀行日前宣布,數字人民幣跨境結算系統將全面對接東盟十國和中東六國,這意味着全球38%的貿易額將繞過以美元為主的SWIFT系統,直接進入『數字人民幣時刻』」。

這場被《經濟學人》稱為「布雷頓森林體系2.0前哨戰」的金融博弈,正用區塊鏈(block chain)技術改寫全球經濟的底層代碼。當SWIFT系統還在苦苦掙扎跨境支付三至五天的延時,中國研發的數字貨幣橋樑已將清算速度壓縮至7秒。

在香港與阿布扎比的首次測試中,一家企業通過數字人民幣向中東供應商付款,資金不再經過六家中介銀行,而是通過分布式賬本實時到賬,手續費下降98%。這種「閃電支付」能力,讓以美元為主導的傳統清算體系瞬間顯得笨拙。

更讓西方聞風喪膽的,是中國數字貨幣的技術護城河。數字人民幣所採用的區塊鏈技術,不僅讓交易可追溯,還能自動執行反洗錢規則。在中國/印尼「兩國雙園」項目中,興業銀行利用數字人民幣完成首筆跨境支付,從訂單確認到資金到賬僅用了8秒,比傳統方式效率提升了100倍。

這一技術優勢,讓全球23家央行積極加入數字貨幣橋梁測試,其中中東能源貿易商的結算成本降低了75%。這場技術革命的深層影響在於金融主權的重構。當美國試圖用SWIFT制裁伊朗時,中國已經在東南亞構建了人民幣支付的閉環。數據顯示,2024年東盟國家跨境人民幣結算量突破5.8萬億元,較2021年增長120%。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六國已將人民幣納入外匯儲備,泰國完成首筆以數字人民幣進行的石油結算。

數字貨幣時代的遊戲規則

這波去美元化讓國際清算銀行驚呼:「中國正在定義數字貨幣時代的遊戲規則」。但真正讓世界震驚的是中國的戰略布局。數字人民幣不僅是支付工具,更是一帶一路倡議的技術載體。在中老鐵路、雅萬高鐵等項目中,數字人民幣與北斗導航、量子通信深度融合,共建數字絲綢之路。當歐洲車企利用數字人民幣結算北極航線貨運時,中國正利用區塊鏈技術將貿易效率提高400%。

這種虛實結合的策略讓美元霸權首次感受到系統性威脅。如今,全球87%的國家已經完成數字人民幣體系的適配,跨境支付規模超過1.2萬億美元。當美國還在爭論數字貨幣是否威脅到美元的地位時,中國已經悄然構建了覆蓋200個國家的數字支付網絡。這場無聲的金融革命,不僅關乎貨幣主權,更決定了誰能掌控未來全球經濟的命脈!這是個很大的新聞,意味着大規模的去美元化,可以徹底重新設定世界。

原刊於觀察者網,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