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教授的《符號.初文與字母──漢字樹》於1998年出版。1997年11月29日,他應邀出席由香港中國語文學會於灣仔溫莎公爵社會服務大廈2樓舉行的文字學講座,主講「關於漢字起源的新問題」,分四個重點探討:
(一)漢字一元、二元及多元的問題;
(二)漢字一筆多筆的問題;
(三)關於陶繪的文字化一直到符號之間的問題;
(四)中國文字何以能夠長久維持不改動?
當日筆者親聆恭聽,並作錄音。今將錄音文稿重新整理,因篇幅所限,只擇其要言,
完整內容另待因緣刊出,整理者謹識。
三、關於陶繪的文字化一直到符號之間的問題
第三點關於陶繪的文字化一直到符號之間的問題。今天我帶來幾張湖南高廟的圖片,今年在長江中下游的史前遺址有些新發現,湖南沅水中游的高廟,有所謂高廟文化,出土的白陶上面有這個花紋,複雜極了,上面的神,非常精緻。這一張露有獠牙。這廟好像是一個樓格,一個神壇,大概有6,500年歷史。這個陶罐上有個太陽,兩隻有翅膀的鳥,它跟河姆渡很相似。從高廟的圖畫來看,我們理解到他們把神話作為圖繪的基礎。這些神話可以從普通的《楚辭》得到一點初步的理解,還有人利用《楚辭》來解釋。今天這個材料還未正式公布,是某君講古代神龜的論文裏引用到的。
我覺得最值得重視的,是我們念的《楚辭》都有很多關於「鳳」的記載,像這個瑤台、樓格,當時就有用竹子搭成的。《楚辭》說瑤臺:「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講鳳凰:「鳳凰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
《楚辭》內的鳳凰,從前我們以為是戰國時才出現的,今天通過這幅6,000年前高廟的圖畫,可以知道鳳凰的來源原來很早,這種神話源遠流長,幾千年前楚國人已有這樣的一種感應,後來戰國人寫成的〈離騷〉,〈九歌〉及〈九章〉,才有《楚辭》這一路的文學,其思想來源,種根已經很早。高廟的這些資料,可以想像中國的神話幾千年前就已經很發達。由此再看陶繪就很不簡單,從前看這些文字畫,以為畫縛個甚麼的東西,都不像話。那個東西,那種美,那種精細,那種精求的程度呀,我們就想像不到,所以說中國的文化可以提早很多。
四、中國文字何以能夠長久維持而不改動?
第四個問題是說:何以中國的文字能夠維持那麼久而不改動?時至今日,我們仍很難弄清蘇美爾文字(Sumerian)的來歷,蘇美爾文要變為阿卡德文(Akkadian)時,其中最大的演化為他們要把文字和語言連繫起來,象形文字剩下來的是幾個主要的指示詞(determinative),譬如說一個神就畫一個星號,恰巧那個星是新的。那個字在阿卡德文稱為ilu,等於法文的dieu,是一個神,上面有ilu這一字的就是神,大家在上方記下一個指示詞的符號。木頭、日月及一些簡單類別,剩下這個類別的就貼一個字作歸類,表示屬於某某的,最顯著的就變為阿卡德文,後來它跟語言接合了。寫了一大堆象形的東西,實際上只有一個人名,後來為了適應這種語言,要把語言表達出來。一個字,看上去是字形,最後只剩下音的功能,於是字形只代表某一個音,看上去是一個形,實際意義只是一個音,而且同音的有好幾個,一個ka字,如吃東西叫作ka,後來ka字有30多個,你要選擇哪個來寫呢?最後他們歸納起來,剩下幾個基本音再書寫。在此情況下,它不能不走向字母。後來的瓦爾卡(Warka)就發明了字母。寫一個字有一大堆符號,負擔很大,結果不能不被淘汰。對他們來說,文字要配合語言,適應語言,文字要語言化。後來字母出現,主要是音而非形,乾脆把形丟掉,不理形符,因此文字基本沒有造好即被丟掉。
中國人不會丟掉字形,為甚麼中國人不丟掉呢?古代中國人已跟外國人接觸,從今天在新疆發現的高加索乾屍可以證明。五胡亂華時,山西的胡亂得不得了,幾十萬匈奴不是匈奴,但是都跟中國人接觸,他們是用字母的,中國人照樣可以用字母,然而最終沒有使用,道理何在呢?很多人曾認為殷墟大量出土,接近十萬片的甲骨文,雖然並非大部分都可釋讀,然而我們可以看出殷代文字已經成熟得不得了。成熟的原因,是中國人抓到一個重點,抓到一個規範的原則,就是仍保留一邊形一邊聲。《說文》有9,000多個漢字,多數是形聲字,一邊形一邊聲。形符跟聲符同時發展,因為漢字的一邊形就等於蘇美爾文的指示詞,不必另造一字掛在上面,在一個字的半邊就可以說明。神,就是一個示字旁,一看即知跟神祗相關。一個木字旁,就是木字;水字旁,都跟水相關。我敢說,古代中國人的成就是,不讓文字語言化,不像別的國家盡量把文字語言化,把文字和語言合起來。我們的書同文只管形的部分,並非語言的。我們是以文字來統治,只得用文字,非用語言,否則整個國家無法控制。文字要記姓名,你這個某某人是甚麼名字,甚麼東西,甚麼官就夠了,很簡單。
中國文字發展見於詞語
中國人故意將文字和語言游離,這樣就不必用字母,用字母幹甚麼呢?你看今天的歐洲,拉丁文已無法維持下去,慢慢要消滅了。因為每個國家有他自己的文字,互不相干,各有各造字,文字盡量配合語言,遷就語言。你看今天我們用的中文字並不太多,在座各位能夠馬上舉出5,000個字嗎?相信都不能夠。常用漢字不外是3,000左右,已經足夠了。
我們的問題不是字,是詞。因此我們製造了很多詞,派生很多詞,主要是詞。詞量可以很多,字量可以不多。文字和語言游離有甚麼優點呢?優點是我們的文字,一個字的一邊是形聲字,主要是形聲字,其它象形會意的很少。形聲字佔大多數,一邊形,一邊聲,這樣就很有意思了。我們不要忘記中國文學是從文字發展的,《文心雕龍》有形文、聲文及情文三種。
我不大同意他的講法,因為他的情文不夠的,這是文學上的問題,我不想在此討論,但他指出形文同聲文就很重要。文學上的形文就是以文字的形符來發展,聲文就是文字上聲符的發展。我們從形符聲符的雙軌發展,構成了文學的要素。形符到形文,聲符到聲文。形聲二者控制我們文學的發展,不懂形文聲文沒法談文學,不懂聲韻無法談詩歌。後來我們的文字發展成藝術品了。書法的發展就是從文字而來,所以今天我們都很喜歡書法。
著作、資料指向新學術問題
大家以後可看我的書,書內有部分屬於古代文字的比較,當中我弄一點蘇美爾文,學一點阿卡德文,東西作個比較,也跟象形文字作個比較,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安特生一書的字母有差不多三分之二在我們的陶文裏找到,有可能不只三分之二,為甚麼會出現這個現象?我的書也不能統統解答,只指出這個現象。
《漢字樹》最有趣的是一些關於Anatolia的材料,丁公村那些陶器。那Anatolia究竟是甚麼回事?Anatolia是古代的突厥,Anatolia一字從希臘文而來,意謂太陽出來,那就是東方,指今日高加索一帶。書裏有一個表,是我在外國找來的,原書乃別人不看的書,當時作者未有把這個材料說清楚,材料一大堆混在一起。從前我有一位朋友Mikami(三上次男),原是做考古的,他來港跟我見面,說要到埃及去,因為那裏有一些中國的陶片,後來他寫了一本非常有名的《陶瓷之路》,描述埃及到中國的路。我就講到這裏,請大家多多指教。
摘錄自《國學新視野》,本社獲授權發表。
關於漢字起源的新問題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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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繪文字化,但文字卻不語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