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提到許多考試的限時完卷。急忙查看中國古代的科舉,如何處理答卷時限;也知道,考試需要有時限,也許是必要的,但是時限的鬆緊會不一樣。起碼知道答卷的速度,是否也是一個競爭的元素。也許是翻查得不徹底,找到的資料比較零碎。
唐代科舉:(門生)如果白天沒有答完,可以夜間繼續作答,由官府給蠟燭三條,以燒完為時限。宋初限於白天,不准繼燭(因夜間利於作弊),但執行不嚴,仍有次天清晨仍未出考場的(註1)。明清(省裏的鄉試與京城的會試)則是考三場,每一場第一天進考場,第二天凌晨開考,第三天交卷;九天考完。而每卷的要求往往是「不少於三百字」,可見時間還是頗為鬆動的。不過以上的資料比較零碎,只是一個掠影。
加速、增潤、濃縮
上周也提到跳級。剛知道內地一所辦得不錯的學校,校內允許跳級;更有跳兩級的;也有分科跳級的。筆者恰同訪問了香港的資優學苑。也談到跳級,還因而看到教育局的文件。讀者也許知道,對於資優學生,有加速與增潤兩個方向。上周提到筆者的學生,中二就想學微積分,那是屬於加速;也可以說是提前學高年級的東西。上周提到蕭文強教授建議此學生增廣有關數學的見識,則屬於增潤。教育局的文件,還有第三個方向:濃縮,也就是把學生已經覺得非常容易的課程,減少其作業的份量,騰出空間,做加速或者增潤的工夫。
三者其實並非互斥的。不過人們容易把眼光局限在正規課程裏面,因此就覺得跳級,就是提前完成未來的學業,因而有成功感。內地大學的少年班,未到18歲就進入大學;香港的大學也有讓資優學生提早入學的,也是這種概念。覺得這孩子已經可以學大學課程了,何必留在中學浪費青春?歸根到柢,這也反映了上周提到的「按齡分級」不是一個合理的制度。
但是,跳級也有它的問題。首先是學生的知識增長與他們的社交成長的矛盾。跳級了,在知識學習方面,得到了合適的階梯;但是跳了級,就要與年齡大一些的同學共處,也會失去了與同齡學生相處的機會。在社交和情緒方面往往需要一定的適應。其次,因為某方面的資優而跳了級,學生知道自己的長處,但也可能失去了讓其他潛能浮現的機會;也有機會因為跳級而失去了學習某些知識的機會,因而出現知識斷層。
香港資優學苑在這些方面非常清醒。資優學苑主持的都是校外活動。每年由學校或者家長推薦的大約有1.2萬至1.3萬人。首先是讓學生通過一段時間的自學;挑選出來的再要經過兩至三個月的嘗試;最後每年約有10%的被推薦者入選。有些人純粹把智商(IQ)作為資優的標尺,很多社會已經棄用。資優學苑就沒有依賴IQ。
跳級、爭先、爭贏
資優學苑首先注重的,不是知識的加重,而是全人教育。大量的活動,讓資優的學生參加許多群體的活動,學會與人相處。筆者覺得這一點非常先進。社會上的誤會,資優學生就是聰明人,資優教育就應該是讓他們變得更加聰明,而聰明就是在知識方面高人一等。筆者的理解是,資優學生面臨的問題是如何成為知識或者技能的主人,而不是知識或者技能的奴僕。傳統的資優者,會是科學怪人、藝術怪人,難於與人相處,在今天的社會就不容易立足。的確,資優學苑的學生還包括數位既是資優、又是自閉的雙重特性。他們在某些方面非常優異突出,但是與人相處卻往往是大弱點。不克服後者,前者就難以得到社會的接受和認可。
從跳級,又可以聯繫到另外一個觀念:爭先,或曰爭贏。本欄不止一次,表達了對「不要輸在起跑線上」這句話耿耿於懷。理性地說,賽跑關鍵是不要輸在終點線上,起跑線不是一個關鍵。另一個理性的分析,就拿賽跑來說,運動員關注的是有沒有破紀錄──世界紀錄或者自己的紀錄──而不是跑贏跑輸。贏了,看贏了什麼人;輸了,看輸給什麼人。輸贏是相對的,實力(速度)才是值得關注的。同理,有些學校仍會把學生排名次。成績表上全班第一,學生、家長都會很高興,但是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水平。
然而,從心態來說,爭贏其實可以說是一種虛榮心態。關心名次,但是不太關注名次背後有什麼內涵。本欄一直認為,上兩個世紀遍蓋全球的學校制度,基本上是以經濟話語作為框架──把人分類分等,變為人力資源,以適應社會的人力需要。而在教育制度裏面,就演化為學歷話語。也就是以學歷的框架,支撐整個教育體制。於是人們就很關心學歷,因為這是入場券,也是飯票。而學歷又衍生為考試、分數、成績、獎項、入學、證書、文憑……有了這些,就算是成功了。而在工業社會,又的確認定這些作為聘用與晉升的標尺。
功名、學歷、虛榮
最近學海書樓給了筆者一個機會,探索科舉。悟出了一個道理:科舉也是塑成了「虛榮」心態。科舉,是一種功名話語。門生追求的是答卷成功;而答卷成功,是爭取入選、上榜,絕無其他。而功名的背後,為公可以「治國、平天下」,為私則得到利祿、富貴,更可以光宗耀祖。科舉引發的是一種全民文化。全民追求功名,全民把希望寄託在考試上面。
工業社會的經濟話語與中國古代的功名話語,不謀而合,跨越時代,匯成一股威力無比的虛榮文化,成為現代華人社會教育觀念的底蘊。
在教育而言,這就是應試文化,堅固難摧。人們把升入大學看成與科舉上榜相若的登上龍門。而大學入學這個關鍵的篩選功能,社會又似乎認為理所當然。在內地,高考;在香港,DSE;在台灣,爭入名校。看不出有任何政府政策可以逆轉;也不是有什麼人登高一呼,就會改變。
但這種文化絕不止於教育。獎項、名譽、職稱,在華人社會都非常重要。在中國內地,主要媒體的報道、領導的讚譽都有着非常重要的份量。更廣泛的是有時候耍弄文字,一句話把事情概括了,就可以認為是定調,而不加分析。香港也會有這樣的情形,用了一個動人的口號,就作為有了政策;有了宣傳,就以為政策已經落實。
姑且把這種文化現象稱為「符號文化」。以符號代替實質──在中國古代,是以功名代替能力;在工業社會,是以學歷代替實力。沒有了封建王朝,沒有了大規模生產的金字塔科層,醉心於「符號」的文化,終將被社會所背棄。
這裏無意散播悲觀氣息,但社會文化的演變,將是一個艱難而漫長的過程。但筆者沒有失望:在同樣的文化底下,仍然會有不少突破文化的例子。
筆者對教師與家長的話:學生要考好試,不在話下!但是千萬不要把應考的努力,霸佔了學生的全部生活;不要把學生的時間,浪費在沒有實質效果的競爭與虛名,反而應該盡量拓寬應考以外的空間,讓學生有廣泛的經歷。事實證明,學生的學習能力,往往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
註:1. 梁庚堯,宋代科舉社會,台大出版中心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