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台灣著名文學作家白先勇教授應中國中學生作文大賽2016邀請來到香港女拔萃書院演講,由中大榮休教授小思老師主持,與同學分享自己的寫作路。白先勇教授就今年中國中學生作文大賽2016的主題「我成長我擔當」,分享關於自己的寫作道路、對中國文學的關注和貢獻,以及在21世紀中華文化在世界的定位。以下為演講內容:
今天我們濟濟一堂,我想我們用中文寫作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我們的文字有多少千年輝煌的傳統,地球上有五分之一的人都要運用我們的文字,你看中文多麼重要,我們用這樣的文字來寫作應該感到非常驕傲和幸運。再者,用中文來寫作也是一種責任,是對我們輝煌傳統延續下去最重要的一環。
我自己為什麼寫作呢?寫作是想把心裏面的許多話講出來。每個人都有很多心思,希望有人聽我們,希望有人瞭解我們。所以身為作家,最幸運、最幸福的是有很多讀者能透過你的文字在瞭解你的心事,有千千萬萬,或許不認識的人,在聽你吐露心聲。
童年隔離 文學啟蒙
我比較特別的地方在於童年。7、8歲的時候我得了肺病,一病就病了四年多。因為生病要被隔離了,只有我一個人,就很容易胡思亂想,看着同齡的小孩都在外面玩,在外面打球,我卻只能關在小房子裏面,有了許多幻想的世界。當時我喜歡看連環圖,我們家裏有一位廚子,他很會講故事,他看了很多演義故事。到了晚上,我會搬個小凳子去廚房聽他講七俠五義,隋唐演義等,聽得津津有味。從那時候起,他是我第一個啟蒙老師,聽來滿肚子的故事。反過來說,我的病是對我寫作一個很好的形成期,當時我就有滿腹的心事,想要講出來。我非常幸運,從小學中學大學,都遇到幾位老師,對我一生的寫作非常重要。
客居香港 恩師栽培
我的小學中學有幾年是在香港念的。五年級的時候,有一位李老師喜歡我的作文,她拿我的作品貼堂。老師拿我的作文貼堂那還了得?我看着沒人了我就自己過去看,非常得意。所以老師們對於一個學生的鼓勵不曉得有多大的影響。中學我念的是喇沙書院,雖然是英文中學,但也很重視中文。學校的中文老師很凶,初中就逼我們背《琵琶行》,我講廣東話還可以,但用廣東話背書我是背不出來的。那個時候的老師對於古文的要求很高,我的中文底子在香港也打得蠻好的。
後來到台灣去,我念的是台灣第一男校建國中學,老師也非常好。我的老師是李雅韻老師,也是作家,我們當然非常崇拜她。她也很喜歡我的作文,她鼓勵我去投稿。當時我寫了幾篇散文,當時有一本雜誌《野風》,偶爾也會刊登一些年輕人的作品。那時我只有初三,稿子居然被錄用了,老師和我都很高興。我的寫作道路就是這樣開始的。
升學曲折 父母支援
中間有了一個曲折,中學種下對文學熱情的種子早已埋伏我的心中,當時看很多翻譯文學,如《傲慢與偏見》、《簡愛》、《咆哮山莊》等,還有我喜歡看《紅樓夢》。我看了一輩子的《紅樓夢》,現在教《紅樓夢》,《紅樓夢》是我的文學聖經。我從中學就非常喜歡文學的東西,可是當時的社會風氣,很少男生會學文學,我就是其中一個。中學地理課上講過三峽,說那裏很適合建一個水壩,這樣能灌溉多少農田,使國家富起來,我便一心要去為國家建大壩。當時雄心壯志,我的成績本來可以保送台大,但台大沒有水利系,那我就到了成功大學。
可是讀上水利之後,我發現自己的天賦不在這裏。當時畫工程畫很吃力,我想要是我讀出來頂多也只能是個二流工程師,為什麼不去學我在行喜歡的文學呢?同學在做實驗的時候我都在一旁看小說呢!於是我決定先斬後奏,重考寫作風氣盛行的台大外文系。這點要感激我父母親的支持,沒有實際生活的考慮一定要我讀水利;話說回來,如果當初父親沒支持我,現在就沒人給他寫傳記了。
求新望變 創辦雜誌
我發表的第一篇作品《金大奶奶》刊登在老師夏濟安教授創辦的《文學雜誌》。雜誌注重介紹西洋文學創作,名著分析的《文學雜誌》,作品注重用字架構,素質最高。我們是戰後第一代,希望求新望變,希望看見新時代和新文學互相輝映。我們志同道合的朋友創辦《南北社》,個個懷着雄心壯志,正愁沒地方發表作品。那時夏教授出國了,我就與劉紹銘、李歐梵、葉威廉、陳若曦、歐陽子等人着手創辦雜誌《現代文學》。
當時第一期非常重要,我們又沒有名氣,拉稿子非常吃力。稿子不夠就自己寫,一寫就寫兩篇,不好意思說一個人寫了兩篇便用兩個筆名,一篇是《玉卿嫂》,另一篇是《月夢》。那時候我們很有熱情,也窮得不得了,從編輯、寫稿、印刷都要自己來。印刷怎麼辦呢?我就騎個腳踏車到印刷廠去。我們那時候只印2,000本,很少,印刷廠也不怎麼理我們學生。那時候印刷廠沒有冷氣,把我熱得一身汗,我就跟經理說:「你不印我不走。」他沒辦法就只好拿來印了,印好之後我們要自己校稿。
當時我們一邊考試,一邊校稿,我還記得當時我在看第二天要考的英國文學史。總算第一期出來了,那種興奮到現在都沒忘記。當時我們抱了一疊雜誌,自己發給雜誌攤。雜誌發出去了,有沒有買也不知道,那我就悄悄去問一下雜誌攤:「《現代文學》有沒有?」雜誌攤找了半天,從下面找了一本出來,我就趕緊跑掉了,因為不好意思。過了幾個攤位再問:「《現代文學》有沒有?」一聽見賣掉了,心裏可高興了,馬上回去辦第二期。
我們這雜誌一方面希望做到介紹西方,當時我們對現代主義很着迷,第一期就介紹了卡夫卡的小說,非常前衛。另一方面我們很注重創作。態度上很嚴肅的雜誌,但我們學生知識有限,能力僅限於翻譯,我們慢慢請一些學者作評論,例如夏志清先生也曾給我們投稿。那時候我們非常窮,但雜誌仍辦的非常起勁,也受了五四的影響,我們也要創造一種新文學。那時候不知道天高地厚,抱負很大,我們也想要一種文藝復興。
《現代文學》前前後後出版了20餘年,現在回頭來說,這本雜誌受了西方的洗禮,當時作家大多受現代主義的影響,經過若干年的發展後都不約而同地回歸到傳統的中華文化。當時我們在介紹西方文學時,這本雜誌後來也花了很大篇幅去介紹中國傳統文學,不過是用了新的目光重新來評估中國文學。所以有意無意的,這本雜誌是把中國和西方的兩個傳統合二為一。因為雜誌需要,也有了發表的地方,我自己大部分的作品都投在這個雜誌上。我那本《臺北人》和《紐約客》,基本上都在這裏發表,我的孽子也是在這裏連載。不少作家蠻重要的作品,都是在這裏發表的。
我知道我們今年的主題是「我成長我擔當」。我想我的寫作便是我的成長,如果問我們為中國文學作了什麼事情,我想我能擔當起來的就是在60年代辦了《現代文學》,鼓勵了不少作家寫作,我自己也因為這本雜誌,大部分的作品都在這裏發表。除此之外,我去弄崑曲去了。我的興趣本來就很廣。我對於中國文化,我一向有很大的關切焦慮和期望,我一直希望能為中國文學做點什麼事情。
從19世紀以來,我們中國傳統文化都處於弱勢,幾乎是一蹶不振,20世紀又是內憂外患,動盪不安,所以文化還沒有機會復興起來。我看到真的非常焦慮和着急,心中有一份隱痛。看着西方文化輝煌的成就,差不多一個多世紀,發言權都在他們手上,我們的文化在世界上失去了發言權。我們有幾千年的文化傳統,希望21世紀,應該是我們中華文化復興最好的契機。現在有了經濟和政治的穩定,下一步應該就是文化建設。現在當務之急就是對於我們過去的文化傳統好好的,客觀的,做一個重新的評估。我想現在回頭看我們的文化,一定跟20世紀不一樣。無論是哲學、文學還是藝術,我們都需要一部新的中華文明史的出現。
崑劇推廣 遍地開花
我問自己能做什麼?從小我就對崑曲有愛好,原來它的美學程度這麼高。難怪在教科文首次評定非物質遺產的代表作時就有崑曲。崑曲是我們明清時代最輝煌的文化成就之一,雖然式微了,但文化成就還是在那裏,如果給予適當的養分,還有復興的可能。2002年香港康文署邀請我來香港辦了幾場推廣崑曲的講座,其中有幾場要講給中學同學聽。我想要讓他們兩個小時坐在那不拿手機不講話,我就去請蘇州崑劇院給我找了四個俊男美女來演出,我在旁解說。當時一共演了四折愛情戲,其中一折就是牡丹亭,那些中學生聽得津津有味。那時候我想,中學生能夠看懂,那我可以做一個青春版牡丹亭,把青年的觀眾拉回來看這有600多年歷史的藝術。
《青春牡丹亭》首戰台北,第二站香港都是滿座,然後到中國大江南北最北到蘭州最南到廈門,還有英、美、新加坡、希臘,到現在已經演了270多場,九成滿座。我們在北大演過三輪,全部滿座,到晚上11點鐘,學生還不走。當時零下九度,幾百個學生圍着不讓我走,從他們的樣子來看好像經過文化儀式的洗禮,他們跟我握手,很誠懇地說:「白老師,非常感謝您把這麼美的東西帶來給我們看。」我對他們說:「我希望你們一生中有一次看到崑曲,或者發掘到中國文化的美,改變對中國文化的偏見。」演出後,北京有報章報導《青春版牡丹亭》使得北京的觀眾的平均年齡下降30歲。現在中港台的大學生看崑曲已經變成一種時尚!其實崑劇很容易懂的,都是愛情,是明清談愛情,現在的人也談愛情。
文化復興 價值認同
文革已經過了不少時間,社會也逐漸穩定下來,我想現在的年輕人有意無意地在追求文化認同,作為中華民族我們的文化構成是什麼。你問英國人,他們最重要的指標就是莎士比亞;你問義大利人,他們會說歌劇、普契尼等;你問德國人,他們會說貝多芬;你問中國人,一下講不出來,我認為崑曲是最好的一個文化指標。我們在外國演出,那些英國人是識貨的,一看就知道了不起,甚至站起來欣賞十多分鐘。崑曲是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打破邊界的,就像西方的芭蕾,古典音樂,都是超越文化阻隔的。
我跟同學們一樣,我的成長是我的文學;我的擔當是希望對中國文化作出一些貢獻。
講者簡介:
白先勇教授,名將白崇禧之子,生於民國26年生,40年代戰亂期間輾轉於上海、香港等地,50年代舉家遷居台灣定居。畢業於台大外文系,更在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Writer’s Workshop)取得文學創作碩士,同年於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任教。白先勇集小說家、散文家、評論家、教師、學者於一身,著作極豐;短篇小說集有《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長篇小說有《孽子》,散文集有《明星咖啡館》、《第六隻手指》,舞台劇劇本有《遊園驚夢》、電影劇本有《玉卿嫂》、《最後的貴族》等,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意、荷、日等多國語言。近著有《父親與民國:白崇禧將軍身影集》、《牡丹情緣》、《止痛療傷》等,均獲好評。
白先勇致力推廣崑曲藝術,2006年推出《青春版牡丹亭》於海內外巡演超過200場,反應空前熱烈,揚威國際,吸引數十萬青少年觀眾,為復興崑曲注入不可缺少的動力和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