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候斯頓大學,設計系裏有三個黃面孔,我和Andrew Wong是其中之二,都是來自香港的留學生。Andrew的室友也是我的好友,所以我們不時混在一起。Andrew熱愛音樂,夾Band之餘也拉得一手好二胡,在友儕中性格鮮明。
喜歡和Andrew談設計、談生活,有段時間更喜歡研究陰謀論,曾一起聽過無數次倒轉版的Hotel California,也夠無聊了。是的,那時候的留學生活是閒茶、悶酒、無聊煙,設計系的課堂比其他學科長,功課也特別耗時,電腦買不起,下課後留在電腦室工作是平常事。深夜時分,同學們都喜歡聚在走廊飲啤酒、抽抽煙、談音樂、談時尚,東拉西扯總結一天。很多時通宵工作後,我和Andrew會在610公路旁的Denny’s食早餐,寂靜落寞的清晨和那杯難喝的咖啡,就是我們的德州回憶。
年輕,加上人在異鄉,自然對未來多點反思。六四後出國的一代,對1997難免感到困惑,97後的世界會變成怎樣?真的有50年不變嗎?這些疑問,我們在大學時巳不知道討論過多少個夜晚。
「台灣是個好的地方!」Andrew在大學時總喜歡把這一句掛在嘴邊,所以對他在台北創業並不感到驚訝。Andrew和拍檔在千禧前成立洋蔥設計Onion Design,人在台灣落地生根。17年過後,洋蔥以強烈鮮明的風格而獲獎無數,作品《泥灘地浪人》更入圍第57屆美國格林美獎Grammy Awards「最佳唱片包裝」,Andrew自己也成為台灣設計界的重要一員。
近年和Andrew碰面,覺得他的廣東話已變得生疏;所以是次對談,是在廣東話、國語和英文中進行。
「還是香港人嗎?」我問。
「是台灣人了。」
兩地設計
盧永強 (D) 黃家賢 (A)
(D): 來了台灣多少年?
(A): 大約99、00年來吧,差不多17年。
(D): 變成台灣人了?
(A): 是,反正在香港也沒有什麼connection,認識的設計師不多,廠商也不多,已回不了頭。我的身份是台灣設計師,不是香港設計師,因為整個career也是在台灣建立的。
(D): 為什麼當年有那麼大的決心離開香港?
(A): 我喜歡台灣,大學畢業後便去了台灣朋友的設計公司工作,兩年多後回到香港。在Lilian Tang的設計公司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再轉了幾家公司,覺得不太適應香港的工作節奏,實在太快了。
香港的設計相當「現實」,明買明賣,重效率,重效果;台灣的設計空間相對較寬闊和浪漫。簡單來說,台灣市場會接受多一點概念性的設計,香港則偏重實效和市場。
當時還年輕,希望能擁有多一點創作空間,後來回到台灣和拍檔創業,一切都是機緣。
那時候台灣最紅的設計師都是書籍和唱片設計,這是靠近文化界的創作,書籍設計在香港不是主流,有趣的是,不少香港和大陸的設計師都是吸着台灣的書籍設計的養分長大。像王志弘與聶永真這一代,更完全改變台灣的設計生態,我也從他們的作品裏學到很多東西。
(D): 在香港談書籍設計,首先聯想到的,多數是年報和企業刊物,其他如文學類別,也有很多優秀作品。近年一些小型出版社也很活躍,設計大膽創新,可能是資源或成本所限,設計都集中在排版和視覺設計上,物料和釘裝變化較少。
記得去年有一個關於香港人閱讀習慣的調查,近七成受訪者有閱讀印刷書籍的習慣,一年購買書本的中位數約為六本,對比其他地方,特別是台灣,肯定不是一個大的數字,但也顯示香港書籍設計還有一定市場。
但是,很多香港人只有在書展前後才會愛書。那6本中的4本,可能都在書展中購買。
(A): 香港沒有書籍設計這個Scene(氛圍)!像音樂,Scene是很重要的,沒有幾個重量級的樂隊參與,是很難創造氣氛,很難提起大家注意,媒體不報道,便難成氣候。
補充一點,我提及的書籍設計師在其他設計範疇也十分出色。
(D): 我認為兩地的分別是,香港經濟強調市場主導,傳統上,我們在設計系統(Design System)、VI、CI設計等的項目上較為經驗豐富,這方面的設計也多人認識。
反而書籍設計的注目度就沒有那麼高了。我的看法是,香港沒有台灣那種深厚的書店文化,我有很多朋友都視報攤為書店,雜誌和書本同類,在報攤買雜誌和逛書店是兩種不同感受。不是說香港人膚淺,而是我們生活太急、太快,試問幾多人會有閒情欣賞書香和紙的質感呢?
(A): 哈哈,台灣沒有報攤的。
(D): 現在香港的報攤已關了九成。
在香港,愛書的人很多,喜歡文學的很少,看看香港圖書館借閱率最高的書,10本中9本為旅遊書,讀萬卷書的目的是行萬里路,很實際。
(A): 在台灣,我們閒時會逛書店,香港就只有書展期間才提起大家對書的興趣,反而來台灣旅遊,逛書店成為活動,誠品成為景點。書店這個東西,在台灣是一個文化品牌,誠品更把它發揚光大,踏進書店已是參與文化活動。
(D): 但是誠品到了香港後又很快變回一間普通書店,它開業時嘗試像敦南一樣24小時營運,可惜都捱不過半年。市場很現實,特別在香港。
(A): 其實近年台灣買書的習慣也都改變,書店還會逛,但是會在網上買。
(D): 為什麼?不想拿?
(A): 不是,網上買便宜一點嘛。(笑)
(D): 看到一本設計精美的書,還是會立即買吧?
(A): 會的(網上訂購),現在買書、Physical Book(實體書),Content只是其次,很多時只為了它的設計而已。像王志弘設計的書,已是一個收藏品、一個品牌,不管他設計什麼書,讀者都會買。
唱片也是,封面決定一切。
現在大家喜歡用Spotify聽歌,但對好的封套設計,還是會購買收藏,唱片封套設計,本身也是歌手的Mentality。
(D): People really do judge a book by its cover! (笑)
灰
(D): 邊緣回望,如何看這個你已經有點陌生的香港?
(A): 先講社會吧,每次回港和朋友食飯,都有很灰的感覺。以前很樂觀的人都變成深灰,像失去所有機會的樣子。十多年前,大家都想去搞這樣那樣,很多Idea,現在沒有這團火了。
做生意的點子都是網上店,沒幾個願意投資實體的東西,衝勁消失,大家變得沒有耐力。還有一點很妙,就是個個都默默買六合彩!六合彩是不少朋友的唯一翻身機會。
看到這個狀況,感覺很差,我跑到台灣,生活安逸,社會沒有這種壓力,每想到自己的家人、朋友還在那邊面對如此苛刻的環境,心裏有點內疚。每當看到香港新聞,就有種逃兵的感覺。
(D): 現在你以一個台灣設計師、香港人身份,又怎樣看香港設計呢?
(A): 以前,十多年前,台灣人都覺得香港設計是比較優秀,可能是國際化的關係吧,台灣的外商公司沒有香港那麼多;坦白說,離開那麼久,對香港的設計”scene”變得陌生,不太熟悉。但是,也有幾個香港設計師令我刮目相看,他們玩抽象、Conceptual Design(概念設計),風格很前,很欣賞。
我不想以一兩個設計來評論香港,反而覺得以城市觀察來閲讀香港設計,例如Copywriting(文案)來說,台灣文案的寫法,整個概念都和香港不一樣,我會用「浪漫」這二字來形容,很多想像空間,愛留白,香港就要每一句說話都要很Effective(有效),直中心窩,買吧!
(D): 你意思是香港設計過於着重功能性?
(A): 又不是這個意思,只可說是太過重視實效,而失去一些發展的可能性。
(待續)
正香港台灣人──黃家賢 Andrew Wo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