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在港大任教時,雖為香港過客,卻曾為中環的濕貨街市街──嘉咸街的保育大聲疾呼,用一支健筆呼籲香港人一定要保護嘉咸街。龍相信「有歷史才有未來」,在這條街上,肉檔老闆拿着刀,用勁斬下去。一間水果店,令龍應台想起為什麼香港人叫蘋果做「蛇果」的問題。在濕漉漉的街市附近,竟有一間富格調的咖啡館,駝背的老太太才不管這些,提着菜,不慌不忙地,一步一步走在人群裏。(《龍應台的香港筆記》,2006年)
嘉咸街旁邊有條卑利街
有故事的嘉咸街旁邊還有一條類似的特色街道──卑利街,和嘉咸街一樣,威靈頓街至結志街一段也是中環街市舊區,也有各式攤檔,另外街邊賣雜貨的,做修理的,龍應台筆下的庶民故事天天也在這條街上演。同樣的,隨着蘇豪區的延伸,小街上,幾家攤檔的窄縫背後,不斷的有些被翻新的活化唐樓出現,新生的力量悄悄地在老街上萌芽。其中一棟歷史建築還成為了香港第一家由民間力量創辦、支持本地手工藝傳承和創新的基金會──「飄雅活藝」(Crafts on Peel)的所在。
「飄雅活藝」的創始人陳雅文和龍應台一樣有着一團火,想要保留香港老區建築中的悠長歷史故事,更想要把香港快要消失的手工藝品帶回現在的生活。這位溫婉秀麗的知性女性出生成長於香港,從小生活中有很多手工所做用品。之後她收藏古董和藝術品,走遍世界各地,卻總對那些老手工物件念念不忘。香港社會發展一日千里,很多老東西都和那些老區老建築一樣,似乎昨天還在那街角,突然想起的時候,卻已經不見了。雅文感嘆於本地傳統手工藝師傅和工藝用品買少見少,因此萌發了要保留和傳承香港工藝的夢。
機緣巧合,前幾年她在卑利街上購下了幾棟相連的唐樓進行活化工程,有些成了很有味道的服務公寓,而其中一棟小小窄窄的三層建築,她望着那些街角的老店,就想着要圓了她長久的一個夢。裝修了一年多,今年年初,她的夢想終於在卑利街上開出了花。「飄雅活藝」將在香港傳統的工藝失傳之際,努力保育傳承,為香港不同年代和來自世界各地的工藝師們建構一個平台,透過各種項目,包括主題展覽、工作坊、工藝師駐場計劃以及體驗式購物,振新工匠文化,為傳統工藝注入新的生命。
匠藝古今
「飄雅活藝」的開幕展覽名為《匠藝古今》(Crafts Interwoven),頗有宣言的味道,講的正是基金會的宗旨:如何將古老的傳統工藝傳承並注入今日的現代設計元素,並廣泛地被現在的生活所用。
因此,這個展覽邀請了六位當代工藝師:神野貓、郭達麟、丁樂融、蘇懷海、盧聲前和梁祖彜,與本地碩果僅存的老一輩傳統工藝師合作,透過向傳統工藝的學習和研究,再探索這些傳統在創新和發展上的可能。
展覽中涉及到的傳統工藝有三大類,包括廣彩瓷器、竹藝、和銅器。香港經過這幾十年的現代化發展,手工藝式微,保留下來的東西已經不多,雅文和她的團隊經過全面的研究,先大致敲定了這三類工藝。在她們探尋傳統工藝師的時候,一開始遇到的都是疑惑的眼神。那些老師傅根本不相信香港還有年輕人願意向他們學習,更不願意相信香港有那麼傻的人還惦記着要保留他們這些傳統工藝。「這些老東西,沒人要學的,誰還買?」這是雅文聽到的最多的一句,也更讓她堅定了她的初心,光是為了師傅們這句傷感的話,她就已經有了長久的動力,一定要把傳統工藝在現代社會延續下去,培養新一代年輕工藝師,創作出獨一無二的「香港製造」,繼而將文化遺產繼承後世。
廣彩新釉
這天,受雅文的邀請來參觀展覽和參加廣彩工作坊。推開「飄雅活藝」的玻璃大門,室内仍然能依稀見到以前的格局,有些牆面也特意保留了原來的老牆。底層高高的樓底,當年一般是用做店鋪的鋪面。右邊窄窄的樓梯只供一人上下,先通往一個小閣樓。以前一般是算賬的所在。再上一層,現在已經改成了展覽和一個小而美的品茶之處。繼續沿着窄梯往上,是一個開設工作坊或研討的空間,也是今天我們要學習廣彩的地方。這個空間的角上保留了以前店鋪學徒休息的小閣樓,加裝了一個小梯上下,再移來以前店鋪常見的洋鐵皮折門做隔斷。雅文當初翻新這棟歷史建築之時,覺得保留這個角落不僅可以讓現在的人們體會到過去香江歲月的艱辛,也能讓她邀請的海外工藝師在此處生活起居,從而充分感受香港的味道,激發創作的靈感。這個有意思的角落呼應展覽,儼然成了《匠藝古今》展覽的一部分。
我們這次跟隨學習的廣彩師傅是非常年輕的林斷山明師傅,他中三就愛上了廣彩工藝,2011年開始跟隨香港唯一還在生產的粵東瓷廠譚志雄師傅學藝,成為了廣彩學徒。「在香港,當時廣彩只剩下了一兩位老師傅,如果我不學,就後繼無人了。」林斷山明憶起他八年前這個決定時依然眼中閃着火花。廣彩,即廣州彩瓷,至今已有300年歷史。清中後期的廣州,萬商通衢,為了迎合西方審美,開始生產一種風格獨特的外銷彩瓷。它以人手在白瓷上繪出個種色彩絢爛的圖案,不論是裝飾題材、設計和技法,既注入中國元素,同時亦吸納異域情調的西洋風格和元素。上個世紀,時局動蕩,不少在廣州的廣彩師傅紛紛逃到香港,廣彩生產漸漸南遷,香港逐漸取代廣州成為生產中心,也為廣彩注入了新的動力,做出了很多創新,因此也有人稱香港的廣彩瓷器為「港彩」。香港全盛時期曾有大小數十間廣彩工廠,一個月可以出口1000箱彩瓷至歐美,如今只剩下粵東瓷廠一家。
廣彩這些年因被納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多了人留意,但始終再無大量的外銷訂單重回風光之時;另外一方面,因為它顔色和圖案的特性,也難入本地年代一代的法眼。如何保留廣彩這種傳統工藝,更為這種工藝找到重生之路,成了雅文的重要使命。當她認識了年僅24嵗的林斷山明師傅,從年輕一代中看到了使命達成的可能性。而對林斷山明師傅來説,他感恩雅文這個基金的出現,有了「飄雅活藝」的支持,他能放慢腳步,潛心研究工藝提升。他相信這個過程是很漫長的,需要保持一顆安靜的心,絲毫不能浮躁。
這天我學習的是在白瓷小碟上描繪最簡單的港彩圖案──「督花」。此名的由來是因為香港殖民地時期的港督每年都訂製大量「港彩」,訂製一些獨有的花卉圖案,之後成了「港彩」的特色,便稱其為「督花」。林師傅還提到了繪製所使用的顔料,是雅文帶着他們幾位工藝師特意遠赴日本尋訪而來,此顔料非常接近傳統廣彩所用釉色,又完全不含鉛。當年廣彩式微最大的原因是上世紀70年代開始,歐美國家不允許食用的餐具材質中含有鉛的成分,而廣彩描花所使用的釉料取自礦物質,或因廣彩某些獨特的釉色需求,以化學物質調色,根本無法面對這項限制找出解決方案,因此外銷生意斷崖式跌至低谷,僅餘的一點訂貨都需要標明非食用,只可做裝飾用途。雅文一啟動這個項目就認識到了這個關鍵問題,她覺得廣彩要能重新被廣泛接受,釉料的改革是必然的。因此她不惜代價探訪各地顔料,最終才在日本找到了不含鉛可食用的顔料。
一邊聽着工藝介紹,一邊開始依樣描繪「督花」。筆者一會兒已經手軟眼花。傳統工藝的學成看來確不簡單,這心要靜下來也不容易。留意到這瓷器上的一勾一筆和小時畫過的一些工筆畫頗有異曲同工之處,林斷山明師傅解釋説,嶺南派大師楊善深、趙少昂和港彩淵源頗深,他們當年經常造訪粵東瓷廠,因而在圖案上留下了不少嶺南派的味道。他覺得在大陸,廣彩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因此得到了政府對這門工藝的保護和復興,但這種自下而上的支持是為保護而保護,因此將廣彩停留在了只為觀賞的目的。而在香港,廣彩一直因時代的變遷在變化,有過嶺南派的藝術融入,有過港督、駐港使節和本港海外五星酒店訂製要求下的創新構圖設計,現在又有了「飄雅活藝」這樣的基金會,民間力量自下而上,給予足夠的空間和自由度,噴發撞擊出來的力量將會更大,廣彩只有重新廣泛地被海外和本地的人們所喜歡,所使用,它才真正有重生的可能性。
因廣彩這些獨特的圖案,「飄雅活藝」也邀請了時裝設計師盧聲前和陶藝家梁祖彜運用這些圖案來跨界設計。兩位工藝師奇思妙想,設計出了名為《廣彩出行》(Go out with Guangcai)的露營系列,包括戶外服裝、營具用品和陶瓷配飾,創意十足,證明廣彩圖案只要有心利用,亦可變得前衛時髦。
林斷山明師傅則從廣彩的工藝角度,運用了傳統的「水開」、「油開」,「凹凸」、「得地」等工藝製作了一系列抽象意蘊的裝飾瓷器參加此次展覽。這是他在沙田道風山做基督教叢林駐場藝術家的得着,道風山上天天勁風直吹,仿佛每日都與自然與神在對話。他將「風」字九個筆劃拆開,放入這一系列作品,取名《風隨意思而吹》(Liberty of the wind)。他笑言這件作品被自己的師傅罵死,因為太不像廣彩,但他還是會在圖案和工藝的探索路上一直走下去。
竹藝和銅器
展覽的地下部分是竹藝的三個不同作品。「飄雅活藝」邀請了扎作師傅張歡、鳥籠工藝師傅陳樂財和德昌森記蒸籠廠的老師傅們為年青的當代設計師們傳藝。傳統工藝和現代想法的火花碰撞,產生了竹製條案作品──《鳥南枝》(Pavo)、巧妙利用蒸籠元素的燈具作品──《漩渦》(Swirly)和放在畫廊入口處最引人注目的大型裝置藝術作品──《再生廬亭》(Reborn Merman)。
初初一看,這件作品如香港逢年過節經常見到的舞獅。再一看,又覺得它不像傳統的紙扎獅子。它確實不是獅子,「廬亭」是香港疍家人相傳的神話人物,魚頭人身。一老一少兩位工藝師各自負責這件作品的兩個部分,張歡師傅負責做傳統獅頭,而神野貓則設計製作了六合一的魚身,取廬亭這個神話人物的意像,但又不拘泥於此,反而更以盧亭象徵一種傳統技藝的變化和可塑性。這兩部分都採用了「紮、撲、寫、裝」這四種傳統紮作工序,但在「寫」這道工序上,神野貓更加入了墨流及手繪工藝來豐富魚身的製作,繼而又將魚身的每一部分做成可穿戴的服裝飾物,讓將要失傳的工藝增添實用性,其中的巧思創意和呈現出來的完美效果都讓人讚嘆。
竹子除了用在傳統紮作上,在香港人的日常生活中也被大量使用着。香港過去的日子中,舊式茶樓是最常見的飲食去處,而這些茶樓中客人所攜的鳥籠,和港式點心所用到的大小蒸籠,無一不是用竹子作成。而今,本地做鳥籠、做蒸籠的手藝人所剩無幾,「陳樂財師傅」,「德昌森記」這些名字,如果不是因為這次這個展覽,都幾乎湮滅於香港人的記憶中。
和竹藝在香港漸漸消失一樣,50、60年代,香港還約有30多間銅器店。到了80年代之後這一行漸漸沒落,現在全香港就只剩下了「炳記銅器」一家,而當家人──陸樹才和陸強才兩位老師傅也就成了雅文和「飄雅活藝」眼中的珍貴「活化石」。兩位陸師傅至今還天天坐在鋪頭的凳仔上敲敲打打,製作各種銅器。銅器一般採用紅銅或黃銅打造而成,由一大塊銅片傳統鍛敲而成,比如香港各大涼茶店的大銅壺都還出自兩位師傅之手,製作費時,一般大概需要二十幾天。
如何為這樣費時費工的傳統鍛敲銅器注入新的元素呢?當代工藝師蘇林海在和兩位陸師傅交流對話之後,決定仍然以傳統工藝為主,但加上中國自唐代就有的琺琅工藝,來製作一系列銅器配件來襯托中國傳統茶具,這一系列的作品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翡翠盤高走夜光》(Emerald Lotus),有唐詩的韻味,也正正道出了這批器具的美麗。它們突破了傳統圓形方形的造型,比如以六角形來設計銅製茶盤;也打破了銅器實用性有餘,藝術性不強的局限,比如以黃銅片鏤空圖案來製成不一般的茶盤隔水。在用色上,多重琺琅釉彩經過高溫燒製,再加上銀箔點綴東方韻味的圖案,讓這些茶具銅器配件有着想不到的高雅和驚艷的效果。這就是創新的力量,證明傳統可以被傳承下去,但傳承中,也要不拘泥,不停留於只傳承的僵化想法。
香港的故事該由我們講下去
窗外是熱熱鬧鬧的街市,推開窗扉便是紅塵,年輕的林斷山明師傅坐在窗邊,看上去卻有着和他年紀不相稱的沉靜。問起他名字的由來,原來是來自蘇軾的詞──《鷓鴣天》,取其「樹林斷絕處,山巒乍現」的意思。他喜歡這裏面蘊含的那種一直堅持走下去,必會柳暗花明之深意。他很喜歡「飄雅活藝」的地點,推門就是香港庶民文化中最生動的部分,隔壁街口是香港碩果僅存的老式茶樓──蓮香,往上走是文武廟、摩羅街。他向往着自己在這裏找到香港的靈魂,找到全新的靈感,將西方想象中的“Oriental Paradise”重現於今日的廣彩中。「香港的故事會由我們講下去。」林斷山明年輕的眼中神采飛揚。
而在基金會的創辦人陳雅文的眼中,這樣的誓言任重道遠。她特意提到了她在對香港和海外手工藝的精心研究之後,完全認識到香港的工藝在技藝上有很大的空間需要提高。她拒絕盲目地認為本地的或老的就是好;她要保留的是傳統的精華,她要支持的是年輕人對傳統技藝的傳承,但她也要向香港的年輕工藝師們介紹海外最好的工藝,讓本地的傳統能因提升而找到浴火重生的可能。因此她想要不時邀請海外工藝師來香港交流,並邀請他們來進行展覽。本來今年9月「飄雅活藝」將舉行台灣和日本的三位工藝師的展覽,然而疫情阻隔各地,展覽現在變成未知數。基金會剛開就遭遇世紀疫情,雅文卻表示並不擔心。她一早有周全的計劃,用隔壁公寓出租的租金來做這邊基金會的長期資金支持。她明白保育和傳承的路很長,需要的不僅是一腔熱誠,反而是周全和長遠的財政保障。她笑言自己從未想過回報,只為自己心願達成而感到欣慰和開心。
疫情在本地稍有緩解,雅文就已經四處為這些年輕工藝師們的作品張羅推廣事宜。她覺得工藝不能停留在只是保留、只是觀賞的角度,而是真正要把它們使用起來。有用家,有買家,工藝才能得到真正的傳承,年輕的本地工藝師們才能像日本的工匠一樣,潛心修煉,真正使工成為藝,一直流傳下去。她希望她的有心和「飄雅活藝」的推廣能讓香港年輕一代漸漸重新熟悉和喜歡這些本地的工藝。像所有香港人一樣,雅文見證香港的高高低低,堅信香港最強的特色就是順應潮流、不怕改變,永遠打不死,永遠充滿逆境中都能發芽的韌力。雅文希望傳統工藝也當如這個美麗海港,於「樹林斷絕處,山巒乍現」,在改變和創意中重生。「香港的故事確實得由我們香港人一起寫下去」雅文的眼中滿是堅定。
從「飄雅活藝」出來,近傍晚了,卑利街上的攤販們正在忙着收鋪。夕陽斜照着新樓老樓,外墻和街道上一片金色,煞是好看。回望站在門前揮手作別的雅文,她和她那棟黑鐵窗框、舊貌新顔的小樓儼然是這夕陽餘暉中最美的風景。
開幕展覽:《匠藝古今》
地址:飄雅活藝基金會,香港中環卑利街11號
開放時間:星期二至星期六及公眾假期(星期日及一休息)早上11時至晚上6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