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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舊時管教寬鬆 卻教出好人才

高中我的思維很活躍,想像力也還豐富。我的語文老師吳傳忠,有次作文課他出了個題目:記一個你印象最深刻的人。我問老師:寫古人行不行?老師愣了一下,說行。我又問:不寫成記敘文,行不行?老師又愣了一下,又說行。我得寸進尺,問:回家寫行不行?這回老師特爽快,說:行!最後我交了一個劇本,是獨幕劇《蘇武牧羊》,吳老師給了我95分。
 
記者:搜狐教育薛彪、唐悅芝、王學濤
 
易中天回憶自己的中小學教育,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時候寬鬆的教育氛圍:語文課寫作文老師不限制想像力,數理課培養的邏輯思維至今受益,父母更是不太管教,母親經常從圖書館借書自己看,影響對女兒的教育。
 
大學後的易中天,在武漢大學求學主要幹了兩件事:泡圖書館和聽講座。而另外一所對其影響很大的廈門大學,是他工作和生活時間最長的地方。在這裏任教、招錄研究生,他最看重學生的活躍思維和能力。
 

以前老師容許自由發揮 自主學習

 
易中天1947年出生於湖南長沙。6歲隨其父易庭源來 到湖北武漢,在武漢接受了小學、初中、高中教育。 1965年,高中畢業後的易中天受蘇聯小說《勇敢》的影響,自願報名支援新疆,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八師一五O團工作、生活了10年。 1975年—1978年在新疆烏魯木齊鋼鐵公司子弟中學任教,直到1978年考上武漢大學研究生,13年後再次回到武漢。
 
記者:您在武漢完成中小學教育,那時候的教育跟現在有什麼不一樣?能否分享當時求學的故事?
 
易中天:記憶最深刻的是那個年代的教育很寬鬆,雖然也有考試,也有中高考。我當時讀的是當地最差的初中,現在那個學校已經不存在了。但我的老師都很好,管教也是寬鬆的,老師讓學生按照自己的個性發展。後來我考上了當時最好的高中華師一附中,而且我是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去的。
 
高中的環境也是很寬鬆,基本上所有的作業我在放學之前都完成了。所以我有很多時間去圖書館,去讀課外書,而且學校是鼓勵讀課外書的,我高中時基本上把中外名著都讀完了,以至於我的語文老師說你的語文課可以不用上了,記得我的語文課可以用來做數學作業。
 
高中我的思維很活躍,想像力也還豐富。我的語文老師吳傳忠,有次作文課他出了個題目:記一個你印象最深刻的人。我問老師:寫古人行不行?老師愣了一下,說行。我又問:不寫成記敘文,行不行?老師又愣了一下,又說行。我得寸進尺,問:回家寫行不行?這回老師特爽快,說:行!最後我交了一個劇本,是獨幕劇《蘇武牧羊》,吳老師給了我95分。
 
除了語文課很寬鬆,數學課、物理課對我影響深刻。我現在做的是文學、藝術、歷史等屬於文科範疇的事,但本質上有著理工科縝密的邏輯,得益於那時候數理化思維學習和訓練。中學時我的幾何學和物理學是最好的,這兩門學科培養了我的推理能力和發現問題的能力,至今受益無窮。現在寫的《中華史》能與眾不 同,因為我總能在別人不注意的地方發現問題,然後進行邏輯推理。其實做文學的應該在中學階段學好平面幾何,文科生也要學好理科的東西。
 

四個字的家庭教育

 
易中天家世顯赫。祖父易思麟畢業於湖南法政學堂,擔任過中華民國湖南道縣代理縣長等職。大伯父易仁荄,1935年畢業於清華大學歷史系,跟夏鼐、吳晗、翦伯讚是同學。易中天的父親易庭源,是著名的會計學家,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教授。
 
易中天外公週詒銑出生的周家,在清代也算是一個顯赫的大家庭,他外公的同輩裡頭,左宗棠是周家女婿,和易中天同輩的周大烈是民國才子陳寅恪的老師。易中天的母親周樹奇,曾是民國第一任總理熊希齡府上的大小姐。
 
記者:您的家庭教育是什麼樣的?
 
易中天:父母對我的教育也是特別寬鬆。我生長在書香家庭,從小受家庭熏陶,幾百首唐詩、宋詞早就爛熟於心,文學功底還算不錯。
 
父母基本上是不管我的,因為父母都在高校工作,父親只管自己的研究和教學,但父親永遠懷有一顆童心,他非常喜歡孩子。小時候父親經常帶著我們兄 弟三人踏青、游泳、賞菊、看雪,給我們講故事。有一年春節,我帶著外孫女回武漢和老人家一起過年,父親破天荒地看了春晚,就是為了跟第四代待在一起。
 
母親主要負責我們的日常生活,家裏的大小事務都由她負責和操勞。母親影響我們最深的是,她下班會從學校圖書館借書給我看。這個傳統後來也被我繼承下來,也這樣教育女兒多讀書。
 
無論是實現理想,還是外出謀生,父母都尊重我們自己的選擇。 1965年高中畢業,我「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唱著紅歌進新疆。父母親雖然捨不得,卻沒有說半句反對的話,只是默默為我收拾行李,然後千叮嚀萬囑:「到了兵團,好好幹,多寫信。」
 
易中天:「家庭教育只有四個字:潛移默化。很多人問我一個問題,我怎樣才能讓我的孩子像您一樣愛讀書?我說非常簡單,如果你像我一樣愛讀書,你的孩子就能像我一樣愛讀書。如果你愛打麻將,你的孩子肯定愛打麻將。」

 

圖書館流連 最愛聽講座

 
武漢大學和廈門大學佔據了易中天大部分歲月。前者,有他大學、任教十餘年的記憶,後者是他工作和生活時間最長的地方。
 
在武漢大學與易中天有交集的兩個人不能不提:胡國瑞和劉道玉。著名魏晉南北朝文學及唐宋詩詞專家胡國瑞是易中天的導師。 1981年易中天研究生畢業後回到新疆,為自己子女的事情都從來不找學校的導師胡國瑞,親自找到當時的校長,請學校出面與新疆方面協商,將易中天調回武大任教。易中天曾說:「每到最困難、最扛不住的時候,我總會想起恩師的教誨:修短盈虛一笑空。此等胸襟和風骨讓我深深回味。」
 
而當時執掌武大的正是劉道玉校長。 1981—1988年劉道玉在任期間,推動一系列改革,領風氣之先,拉開了中國高教改革的序幕,被譽為「武大的蔡元培」。正是這位校長用五個本科生把易中天從新疆換了回來。
 
在劉道玉推行的改革中有兩個改革:「插班生」和「作家班」——改變了很多有才華卻沒有學歷的人的命運,湧現出一批經濟學家、作家、科學家等人才,其中包括作家野夫,而野夫恰是易中天的學生。武大任教數十年,易中天成為當時講課最受歡迎的老師。野夫曾經這樣回憶易中天當時上課的情景:先生的課,一直是人滿為患。三百多的座位早被佔滿,講台下的空地也已擺滿了小凳,窗台上還​​擠著男生。80年代的大學,那種自由浪漫和求知欲,於今天來看,確實恍若隔世。我們喜歡他,因為他敢冷嘲熱諷。
 
記者:您在武漢大學讀書,那時候的大學是什麼樣的?
 
易中天:我是1978年以同等學力考進武漢大學讀研究生的。當時社會經歷了十年文革動亂,學生都很珍惜學習機會。十多年的青春被白白放逐,很有點「向四人幫討還青春」的激情,可以說整個校園裏沒有不讀書、不學習的人。
 
我當時進武漢大學第一件事就是進圖書館讀書,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書,完全沉浸在書的海洋。當時劉道玉校長推行改革,整個校園師生思想活躍,言論自由;研究生論文答辯,可以當面頂撞評審委員;本科生學術演講,校領導坐在下面洗耳恭聽。校長、副校長、書記、副書記的家,敲敲門就進去了……
 
武大是80年代特別活躍的一個大學,當時學校聘請很多校外名人來講座,很多學生都扒著窗戶在那聽。而我特別喜歡聽講座,而且我是聽各類講座。即使是數理化聽不懂的講座也要去,可以從那些科學家、研究者身上學習如何思考問題,如何培養自己的邏輯思維,如何解決問題,這個對我影響非常大。

 

「廈大任教招收學生 我看重思維和能力」

 
1992年,易中天從武漢大學調進廈門大學,是他工作和學習時間最長的地方。在廈門大學,易中天迎來了人生的巔峰。而在易中天眼中這裏是一個有著寬鬆環境的大學,至少對他「開了口子」。他曾說:「我在廈大完成額定工作量後,不報課題,不報獎,不發論文,也沒人來干預我,沒人用教條主義來壓我,沒人要求我要和別人一樣。」
 
記者:您從廈門大學退休了,這所大學給您帶來了什麼?
 
易中天:廈門大學是我這輩子工作和生活時間最長的地方。到廈門大學後,當我能夠有權力自己出試題、招研究生的時候,我設置的題目都是考察學生的能力。一個學生最重要的是四種能力:發現問題、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只要有這四種能力,幹什麼都行。
 
記得有一次我出了這麼一個考題,我先講了一個故事,說一天早上高樓上站了一個穿一身白裙子的女孩子,她要跳樓,下面圍滿了人,警察​​媒體都來了, 大家在下面勸她不要想不開,但她還是從樓上跳下來了。跳的時候她背上張開了一張紅色的降落傘,很安全的跳到地上。這時警察憤怒了,媒體也衝過採訪她。女孩子的解釋是一次行為藝術。當警察把她帶走關起來的時候,女孩提出抗議說警察沒有文化不懂藝術。此時警察局宣傳處來了一個人,對女孩說:「我碰巧懂藝術,剛才這個動作也是行為藝術,它的名字叫『把藝術家關進監獄』。」
 
當時我以這個故事為素材出題:請以此例說明你對行為藝術和藝術的看法。我出的這個題沒有標準答案。只要說的好,能自圓其說我就錄取。記得我錄取的那一批學生都很有成就,他們的思維都很活躍。
 
很多人熟知易中天是從《百家講壇》開始的。除了三國和學術,易中天還關注當下很多社會問題,敢於炮轟當下社會弊病。 2010年,易中天和韓寒等被媒體評為「中國十大直言君子」。
 
對於教育問題,除了痛批,易中天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他一直有一個觀點:一切教育皆為素質教育,教育的目的是培養真正的人。

 

解決當下教育問題要改學制、課程、理念

 
記者:怎麼評價當下的教育?
 
易中天:根本問題要弄清楚教育的目的是為了每個人的全面自由發展。但我們從幼兒園開始就沒有弄清楚教育目的是什麼,上幼兒園目的是為了上一所好小學,上一所好小學的目的是為了上一所好初中、好高中,然後一切都奔著高考。如果把為了每個人的全面自由發展這個根本 問題解決了,其他的就迎刃而解了。
 
記者:解決這個問題的具體方法是什麼?
 
易中天:第一改理念,第二改學制,第三改課程。具體而言,改理念是指,把教育的目的為培養人才改為為了每個 人全面自由發展,讓每個孩子都成為真正的人。真正的人有四個標準:真實、善良、健康、快樂,做到這四條,教育目的就達到了。因此,一切教育皆為素質教育。素質就包括兩個方面,第一就是科學評審,第二就是人文關懷。所以文理科必須兼重,不能重文輕理或者重理輕文。
 
第二是改學制,把九年義務教育改為十年,不要再分小學、初中、高中,沒有必要。我們現在的體制據我所知,學生在高三一年都在複習準備高考,犯得著嗎?這一年都沒有學新東西,這一年就浪費了。
 
第三是改課程。為什麼效率不高?因為我們學了一大堆沒有用的東西。我們現在一個錯誤的觀念就是把應試教育和素質教育對立起來,好像我們現在學的 東西就是準備高考的,所有的中小學課程奔著一個目標就是高考。我們要多搞素質教育,拿點時間學音、體、美等課程。學生進入大學以可以先不分專業,上兩年通識課,甚至上大學前可以先服一年兵役。上通識課目的在於培養學生的思維能力、判斷能力,而且我很贊成鄭也夫先生的觀點,讓學生玩,提高他的情商,學會如何 與人相處,如何適應社會。不要把專業這個東西看太重,等他選定了將來的職業目標以後,再定專業也不遲。只要這三點能做到,我覺得能解決我提出的問題。
 

大學要給校長足夠自主權 愛教書的老師不要逼他做科研

 
記者:您怎麼看待大學校長對教授和教師的管理?
 
易中天:我一直主張給大學校長足夠自主權,即使做不到這一點,至少要做到允許個別老師不按照目前的聘任考核、備課制度來執行,可以給他開個口子。我們現在的管理是把教授當流水線上的工人,天天算工作量,還要求必須創新,這其實是很難做到的。實際上目前很多高校的老師是「毀人不倦」的,這樣的情況老師效率愈高就愈糟糕,還不如效率低一點。
 
記者:高校青年教師面臨科研和教學雙重壓力,二者如何平衡?
 
易中天:我是主張分流的,學生要分流,教師也要分流。高校完全可以設置教學體系和科研體系。如果一個一個老師就是愛教書育人,只要課上的好,受學生歡迎,遵守職業道德,可以不要逼著他考外語、發論文、搞科研。
 
還有一些不擅長教學卻有一肚子學問的人,乾脆讓他做科研。做科研,也不一定要申請課題,尤其是人文社會科學,為什麼一定要有課題呢?陳寅恪他們當年有課題嗎?只要他能拿成果來,只要他水平夠高,即使十年磨一劍,有何不可呢?
 
記者:當下不時曝出師生之間惡化、教師道德敗壞等新聞,您怎麼看待師生關係?
 
易中天:我們可能從來沒弄清楚什麼叫道德。一方面,我們至少在體制或理念上把德育是放在第一位,但什麼是「德」似乎從來沒有弄清楚。
 
道德,首先包括基本道德,這至少有兩條共同的原則:一是孟子說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一是孔子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許幫不了別人,但至少不要害人,不要將連自己都不願意的強加於人。
 
第二,還包括職業道德。職業道德對不同的職業有不同的要求。對教師來說,至少不​​虐待學生,不歧視學生,不欺騙學生,這是老師的基本道德。要“守 住底線、不唱高調”。還有一些特殊的要求,比如我曾經說教授不能跟學生搶女朋友,很多人提出抗議說是乾涉戀愛自由。我說這是職業要求,就像法官不能和原 告、被告談戀愛一樣,教授可以跟學生談戀愛,但至少等學生畢業以後,否則教授手上的公權力可能會被濫用。
 
記者:高校創新創業教育成了今年的熱詞,您怎麼看這種現象?
 
易中天:我不贊成全民創業和全民創新,不現實。 13億人都要去創業了,誰來打工?我們還是應該鼓勵大多數人做一個好員工,先謀生,後謀心,先有一門手藝或技能,且不說報答父母養育之恩、回報社會,起碼得養活自己、讓自己有謀生的能力。我還是八個字的主張:「守 住底線、不唱高調」,而現在問題是保不住底,保住底了後水漲自然船高,創新和創業人才自然會湧現,根本用不著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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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講座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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