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此文原載於鄭政恆編著《金庸:從香港到世界》(三聯出版)一書。
作者:羅孚(《新晚報》前總編輯、著名作家)
香江有個查大俠
香港有一種特產,既是許多人熟悉的,又是許多人說不出來的。如果考考他們或她們,十有九要答不上正確的答案,一定要追問:「說吧,你說出來吧!」
我說,那是俠客。
你會說,這是瞎扯。俠客是古代的事物,說得準確一點,是古代的人物。不是一兩千年前,也至少是一兩百年前的了,怎麼可能是香港這個現代國際大都市的產物,而且是特產?
是特產,因為只是香港才有,而香港也只有一兩名。還能不特?
一名是金大俠,或查大俠;一名是梁大俠(沒有陳大俠)。金大俠是金庸,也就是查大俠查良鏞;梁大俠是梁羽生,沒有人叫他陳大俠,儘管梁羽生原名陳文統,正如金庸原名查良鏞。
他們之所以成為「大俠」,只因為他們有大著,寫了大量的武俠小說。並不是因為他們「以武犯禁」,有一身武功,人在江湖,到處行俠仗義,路見不平,就拔刀相助。他們其實都不會弄刀舞劍,只懂得舞文弄墨,這一點是許多人都知道的。
明知道他們不會武功,但他們寫出來的武功卻是人人愛看,而且看得入迷,廢寢忘餐。明知道那是假的,卻看得比真的還要認真。
他們就是這樣以假哄人,編造假的武功,加上形形色色的包裝,騙了許多讀者,或騙了許多人成為讀者。
他們不僅騙孩子,厲害之處更在於騙大人(武俠小說被大數學家華羅庚稱為「成人的童話」,他老先生就是這樣的「成人」)。最厲害的是能騙那些身居高峰以至顛峰的大人。華羅庚就是學術高峰上的大人,類似而更高更大的,到美國去問一下就知道。鄧小平就是政治顛峰上的大人,他也是金庸的讀者。廖承志這一級的就不用說了。可惜的是不能起毛澤東於地下而問之,也不能深入天安門廣場的毛主席紀念堂的地下而問之,他是不是也是金、梁的武俠小說迷?也可惜御醫李志綏其命不長,他只寫出毛澤東晚年是香港武俠片的熱心觀眾,而沒有提到他是不是也熱心去追那些武俠片的原著。查良鏞這一生的命是夠好的,就是沒有得到毛澤東的青睞,要不然,能被請入中南海深宮裏作客,和毛主席大談韋小寶,豈非人間佳話?這樣,他就是會遍了三朝元首—— 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的三朝元老了。
這就十拿九穩,可以當上香港的特首了吧,專門導演武俠片的張徹,列舉查良鏞有八大優點,可任特區行政長官。其實,八德怎及這三朝(朝見)?

而三朝的要害又在一俠。儘管人人都知道武俠小說是以假騙人的,但人人甘心受騙,還要誇他們騙得好,騙得妙,更希望他們多多益善地善哄善騙。不知道現在這第三代的江澤民對武俠的興趣如何?沒有聽見在他看到查良鏞時,曾經唸「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已無多」,或者唸「亦狂亦俠亦溫文」,這些龔定庵的詩句他總記得,龔定庵是和他們揚州打過交道的人啊!而江澤民是常常在人前顯示他是和詩打交道的有才情的朋友。
查良鏞不見得狂,也不見得俠,但是溫文。他雖不俠,卻是造俠者。怪就怪在香港的人,把造俠者就直截了當地當做「俠」,稱為「大俠」,而對之膜拜了。查良鏞和梁羽生就是這樣坐上大俠的大位的,頗有點人在江湖,黃袍加身,身不由己的味道,真是強加!
還有更怪的,是香港人談到正事,談到政事,也往往要引用金庸武俠小說中的人和事來做教訓,彷彿那些武俠小說,都是現代社會的《資治通鑒》。不是開玩笑,他們是談得很正經的。這使人想到,查大俠真是治港的「真命天子」。這使人不禁去想《紅樓夢》裏的那兩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難道我們的時代,我們的社會都是「假作真」的?難道我們的「一國兩制」、 「高度自治」竟是高度的「真亦假」?
願查大俠、梁大俠有以教我!
如果沒有香港,沒有金庸
女作家李黎新近寫了一篇文章,〈如果沒有香港〉,是因為香港回歸有感而發。這樣的題目可以觸發出許多文章,我倒是為其中的一句話嚇了一跳。
那不是她的話,是她引用別人的話。有人十分瞧不起香港地說,香港沒有什麼,「除了金庸,只有平庸」。這話說得俏皮,只是太輕薄了,戴着多少頂國際中心帽子的這個大都市,卻居然不在說話的人的眼裏。
「除了金庸,只有平庸。」這是一個矛盾的統一,相反而相成的合成體。平庸是庸,金庸不庸。金庸是「鏞」的一分為二,金庸有金,金庸不庸是盡人皆知的。說話的人把金庸和香港分裂開來,把一個金庸和整個香港相比。這一比,顯然是在李黎的文章以前,否則就不會被李黎引用。當她聽到而想到如果沒有香港這個命題時,她還能說出,香港,除了金庸,只有平庸嗎?如果沒有香港,世上還有沒有金庸?
如果沒有香港,金庸就只有在上海度過四十年代的末日而進入五十年代的日子,當他寫他的處女作第一部新派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時,正好是大陸上大鳴大放,他這部書還未寫完,就進入大反右了。他有可能完成這樣的作品嗎?甚至他有可能開始寫作這樣的作品麼?
如果沒有香港,世上就沒有金庸。不誇張吧。顛倒過來,如果沒有金庸,是不是就沒有眼前這繁華的大都市香港呢?未必。
如果沒有金庸,是不是就沒有新派武俠小說?這話該請金庸自己回答,或梁羽生、或古龍(可惜死了)、或別的名家來回答。
如果沒有新派武俠小說,香港就沒有別的小說了麼?香港就沒有文學了麼?甚至就沒有革命文學了麼?正統的北京大學的正統學者,是奉金庸的小說為革命文學的。我不薄金庸的小說,我不能不薄這樣的學者了。革命乎?真要命!
「平庸」的香港還出過容國團呢,中國的第一個世界冠軍。也出了丘成桐,世界數學高峰的峰頂人。誰知道將來還要出什麼傑出之士?
如果沒有不平庸的香港!
萬古雲霄一羽毛
「百年一金庸」。
「千古文人俠客夢」。
「萬古雲霄一羽毛」。
百、千、萬,百是廣告文章,千是研究武俠小說的書名,萬是讚頌金庸的成就。金庸之為金庸,他的成就就是武俠小說,金庸之外,他還有別的文章,別的成就,那是查良鏞名下的成就了,不在金庸之內,也就不在我們的談論之內。
「百年一金庸」,百年難遇,不世之才也。
「千古文人俠客夢」,是談武俠小說的古與今,也談了金庸,更以金庸為主探討了武俠小說,但不全是金庸。
「萬古雲霄一羽毛」,這和金庸有什麼關係呢?不明明是杜甫出名的一句詩麼?正是,杜甫用這句詩讚頌「諸葛大名垂宇宙」的諸葛亮,現在,我們的文藝理論家用它來讚頌金庸。
萬古,是時間的永恆;雲霄,是空間的無限;一羽毛,是唯它獨尊。總之,是無以上之的崇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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