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多前，相信我是全世界最先呼籲中國應定下明確50%個人消費佔GDP比重的目標。近月，喜見愈來愈多專家附和此建議。早前見新加坡《聯合早報》報道，中央正在制定明年開始的下一個5年規劃，曾經討論應否設定消費佔GDP比重的數字目標，暫時未有定案。
今周又再見到兩位專家提出類似建議。北京大學教授兼財政和人社部顧問盧鋒近日建議在未來5至10年，把消費佔比由約40%GDP，提升至50%。同時他亦建議政府大增社會福利支出，藉此鼓勵消費。另外一位專家，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會長彭森更大膽，他建議中國長遠消費目標，應達到與美國睇齊的70%！
現今中國消費的確疲弱，佔GDP比重不到40%，比全球發展中國家的平均56%低很多，發達國家的平均消費佔GDP比重是更高的60%。中國從2008年GFC（環球金融危機）後開始大興土木，急速建設高鐵網絡，其他基建和大量房地產，對社會發展有極大貢獻，但亦因此形成日益嚴重，至今仍未解決的債務危機。同時亦推低消費佔GDP比重至不合理的35%水平。在2010年之前的50多年期間，消費佔比GDP都約有較合理的45%以上。
以投資為重不是長遠良策
再解釋一次GDP的結構，來自四大板塊：投資、個人消費、政府開支和淨出口。中國人儒家思想，本來已崇尚節儉，再加上社會主義極愛投資鋼鐵和水泥等重工業，兩者加起來如魚得水，中國發展模式最偉大之處正是寧節省消費，都堅持大量投資，高達40%GDP，且持續超過40年。中國亦聰明地知道，必須先發展基建，包括道路、電網、機場、碼頭等，才可有效發展工業（尤其出口），這亦是中國發展遠勝印度和其他發展中國家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但一本通書不可睇到老，不管投資有多好，也終有飽和，因此需要放慢步伐的一天。若單從投資回報和生產效率而言，理論上中國早在2000年代初，已應該逐漸減低投資佔GDP比重，但在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下，國家發展不可單看投資回報，同時必須兼顧國家安全、社會穩定、就業、環保，和長期科技發展等各種考量。尤其碰上2008年的GFC，中國尋找方法化危為機，選擇以中央帶頭投資4萬億元人民幣發展高鐵（累積總額最少數十萬億），以此刺激中國經濟，甚至被稱讚為拯救全球經濟，亦被很多人認為是一個所謂「彎道超車」的好機會。
到了約5年前，已明顯出現過度投資基建和房地產現象，很多項目虧損嚴重，逐漸形成債務危機。理論上那時已應減少投資，改為支持消費，但不幸當時美國已發動針對中國的貿易、科技、金融和意識形態戰，中國認為必須繼續大量投資在新質生產力，包括新三樣，尤其極犯本的電動車（EV）業，同樣需要高昂投資的半導體和AI等。
因此本來給予民企房產業，每年高達數萬億元的銀行貸款，就什麼都不管，突然關水喉，借貸急跌90%，改為借給先進製造業，希望提升民用和軍工科技水平，有利國家安全。此舉可說再次證明中國發展有遠見，但亦可說有點換湯不換藥，仍然以投資為重，但撒手不理房地產遺留下來的債務危機，以及發展先進製造業而產生的大量新債問題。
計劃經濟的好壞
計劃經濟有它的好處，如領袖能幹且具遠見，當可作出良好發展規劃，為國家帶來長期繁榮，為國民帶來富裕美好生活。一位聰明的印度經濟師曾解釋給我聽，宏觀經濟發展有一個他發明的Trilemma（三元悖論），經濟規模、投資回報率和貨幣穩定性，最多只有三選二。
中國長期選擇經濟規模，因此不停大量投資，亦當然非常重視貨幣穩定，因此嚴控資本帳，但亦即等如放棄投資回報率，怪不得中國股市長期回報如此差！
而印度發展以私人企業帶頭，當然選擇看重投資回報，近年政府亦重視貨幣穩定，因此不敢急速擴大財赤，大量投資基建，而放棄的正是經濟規模，在各工業，從成衣、鋼材到汽車等，都無法跟中國競爭（他們當然認為不公平），只有在投資低、回報高的IT服務業，才有較佳競爭力。
但在AI年代，再加特朗普的超重關稅，未來印度工業發展將面對更多挑戰。幸而莫迪（Modi）也是個聰明人，馬上轉軚，企圖修復與中國關係。
但計劃經濟亦有它的壞處，最大弱點當然就是忽略市場訊息，缺乏敏捷實時微調需求機制，因此傾向較極端和粗暴發展政策，突然放水，突然收水，突然大事表揚某行業、某公司或某人，但又會突然大力批評某行業為「xx鴉片」，某企業無序擴張，甚或某人是人民公敵。說到底，即使到了現今的初步AI年代，事實證明自由市場仍是分配有限資源的最有效率機制。當然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自由市場，亦沒有絕對的中央計劃經濟，重點在於兩者的平衡。
如今中國先進製造業的超強大產能已出來了，近年出口增長亦非常強勁，去年貿易順差近1萬億美元。去年中國EV產能超過2000萬台，但全球EV銷量才1700多萬，供過於求，當然導致內卷和通縮。再加上美國挑起全球貿易戰，連「無上限友誼」的俄羅斯，今年也大增了針對中國出口汽車的關稅，墨西哥也宣布將增加中國關稅。出口將變得困難，再沒有其他辦法，因此從去年9月開始，最重要經濟任務，就是如何刺激消費。但無奈房產市場不振，內卷通縮當道，年輕人失業率高企，投資和消費信心薄弱，要提升消費也不容易。
鼓勵消費的發展模式有更強持續性
雖然困難，但我們仍須繼續努力鼓勵消費。較平衡和着重消費的發展模式有多個好處：
國以民為本，投資只是一個手段，國民安心消費，享受辛勤工作得來的成果，才是真正的發展目的。當然也需有足夠儲蓄，為未來下一代設想，但就毋須囤積大量房地產，弄到一對新人，擁有兩間甚至四間屋的笑話，如仍須供按揭的話，就變成悲劇。
有人指出，中國人的實體貨物（physical goods）消費，已佔GDP比重約30%，已非常接近美國的約32%，因此根本不可能逼中國人購買更多的彩電、空調、手機、電腦，甚至汽車。美國人消費佔比高的原因是服務、醫療、法律訴訟、教育和保險等，連餐飲業的服務費貼士，也高達20%以上，簡直瘋狂。因此有人稱此類消費為「痛消費」，即非自願的強搶式消費。
我明白此道理，但無疑整體中國服務業，仍未達滿意的量與質水平，仍有不少提升空間。以餐飲業為例，雖然很多港人北上消費，大讚深圳性價比，連服務都遠勝香港；但深圳不代表全國，以我個人全國多處旅遊經驗，整體內地餐飲業服務水平仍不及香港。我寧願付出較高價錢，換來較佳質量的服務。其他較高要求的服務行業如法律、保險、銀行、教育和醫療等，內地（即使上海）跟香港和新加坡等發達城市相比，水平差距就更大了。
消費拉動的發展模式，具有更強持續性。理論上投資，尤其固定資產形的基建和房地產，都應該是一次性的。例如建了一條港珠澳大橋，已不知何時歸本，就不應在附近再建其他大橋（但深圳也在建）。但中國發展模式，往往正是以投資來彌補每年GDP目標的落差。
相反每個人每天要吃三餐，乘搭交通工具上學或上班，經常需要購物，為房屋、汽車和自己身體做「維修保養」，再加上愈來愈多的「精神食糧」，包括上網看視頻、聽音樂、打遊戲，甚至炒股、找伴侶等服務，這才是真正可持續的「無上限」需求！
支持服務消費的另一好處是幫助年輕人就業。中國每年大學畢業生多達1200萬，事實上大部分都不想做工廠和工地，他們都較喜歡做服務業。即使進入AI和機器人年代，確威脅部分白領工作，但其實部分服務性工作如餐飲、醫療、運動和藝術表演等，反而極難被AI取替。
除設定消費佔GDP比重目標外，我同時建議設定中央負債率佔GDP比重的同樣雙50%目標。我明白中央加地方政府的總負債率已是不低的約70%，但中央本身負債率只有過低的約25%。因此責無旁貸，只有中央才有能力幫助解決地方政府、國企甚至民企的債務問題和以政策加強社會安全網，以及刺激消費。熱切期待「十五五」規劃中，能見到政策驚喜！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