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因查閱資料，偶然翻出昔日製作香港電台節目時所使用的MD錄音帶，竟意外展開一場精彩的時光旅行。
精彩短篇 震撼文壇
其中一卷標註「2005年12月16日」，瞬間將我拽回香港電台《大地書香》節目錄播現場。那天，莫言親臨錄音室，分享他短篇小說創作歷程，尤其是他的成名之作《透明的紅蘿蔔》的創作花絮。1985年，莫言以《透明的紅蘿蔔》震撼文壇，之後陸續發表80多篇短篇小說。其中《老槍寶刀》，通過民間傳奇，用典型的「莫言式」荒誕敘事，為讀者展現人性複雜的一面。聽他說故事，和讀他的作品一樣精彩。
生死疲勞 六道輪迴
2008年，《大地書香》節目再次專訪莫言，談及榮獲香港浸會大學「紅樓夢文學獎」的作品《生死疲勞》。他說：「這部小說調動了我人生經驗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因沒有尋找到這部小說的結構方式，一直未動筆。」直到某年夏天，他在一所着名的廟宇裡，看到了六道輪回的壁畫，才感到茅塞頓開。於是，他在小說裏，讓一個被冤殺的地主變成驢、牛、豬、狗、猴，最後終於又轉生為一個帶着先天性不可治癒疾病的大頭嬰兒，並讓大頭嬰兒滔滔不絕地講述着他身為畜生時的種種奇特感受。小說用動物的視角，觀照50多年來中國鄉村社會的變遷。小說以輪迴為骨，以土地與人性為魂，構築出一部寓意深遠的現代寓言。莫言在錄音室娓娓道來，語氣平和，卻每句話都是亮點。
2012年，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中國作家。評委會特別提及《生死疲勞》為其代表作之一。當時我協助香港電台「有聲好書」節目洽談作品聲音版權事宜，得以與莫言及其家人聯絡。洽談過程，莫言的謙遜與隨和超乎想像，很快便取得授權。香港電台於是邀請演員岳華朗讀，使得這部作品成為有聲書中的經典。
莫言式魔幻：荒誕中見真實 幽默中見悲涼
莫言曾自喻為「現代說書人」，創作靈感既來自中國古典文學，也吸收西方與拉美文學精粹。他的作品融合超現實敘事與魔幻現實主義，在荒誕中見真實，在幽默中見悲涼。他說：「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要與動物區別開來，就在於你有一顆善心，而且你的善心在適當的時機會轉變成善行。」這句話，是他文學世界的核心。
莫言積極行善，2022年獲評爲《中國慈善家》年度人物，2023年，《中國慈善家》雜誌聯同莫言、騰訊公益慈善基金會等，發起「與莫言同行」公益行動，並在當年7月成立「兩塊磚公益基金」。至今，莫言個人已經捐出超過一千萬人民幣的善款，名副其實的出錢又出力。
寫作方面，莫言以佛理為骨、魔幻為皮，構築出一部又一部的中國寓言。他的文字如禪，如扇，如茶，輕輕搖曳，直抵人心。
莫言最新話劇作品《鱷魚》即是一例。全劇分為四幕九場，主角單無憚是一名逃亡美國的中國貪官，他在自己55歲生日時收到一份賀禮，一條30釐米長的小鱷魚。鱷魚的生長取決於環境，換更大的魚缸，鱷魚就會不斷長大。十年間，主人翁單無憚身邊出現各色人等，而小鱷魚，也長成四米長的巨獸。這條鱷魚是貪念的隱喻，最終鱷魚開口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都是慾望的奴隸。」這部作品，是典型的「莫言式魔幻」，刻畫出了人性的複雜與荒誕，也是一則現代寓言。
近年，莫言與書法家好友王振，合著了隨筆集《放寬心．吃茶去》，記錄山川湖海、市井煙火中的美好瞬間，展現「放下執念，品味生活」的胸懷。
書中既見幽默風趣的莫言，也能感受莫言的生活哲思。他們把生活美好的瞬間定格，用傳統筆墨與現代視角藝術重新呈現。以茶接人，一片禪心，體現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生妙理。
妙哉我佛 知者莫言
多年來，我因擔任香港電台文教組嘉賓主持，負責《大地書香》節目，有幸多次採訪莫言，加深對其作品及其為人的理解。在我印象中，莫言並不是一般所想像的大師，高深莫測，遙不可及，而是一位平實、謙遜又善於說故事的人，也是一位隨和可親的良師益友。
去年8月，莫言來港，贈我一幅墨寶：「輕搖小扇，樂讀奇書。」是副四言對句。小扇、奇書，輕搖、樂讀；靜謐、清幽，不疾、不徐。優雅的氛圍及姿態，讓人陶醉。當其時，我曾暗自思量：自己是否也可以給對上二句？但時隔一年，遲遲未敢獻醜。
今年10月18日至11月3日，由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協辦的「放寬心．吃茶去──莫言／王振書法攝影展」將於香港中央圖書館舉辦。以書法與影像，傳遞生活的靜美與從容。值此之際，靈光一閃，我想起禪宗「拈花一笑」故事，遂成二句以應對，也為書法攝影展助陣。二句曰：「妙哉我佛，知者莫言。」
我、莫言與香港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總是奇妙。有一回與莫言及眾友人閒聊，談起我何時認識莫言。記憶倒帶，竟發現我人生中看的第一場電影，就是《紅高粱》。那是1988年，我在北京讀小學，學校組織觀影，正是那部紅遍全國的《紅高粱》。這麼看來，我與莫言的文學緣分，竟已30餘年。自從電台初次訪問到今天找到那份MD錄音帶，已經過了20年。 磁帶轉動的沙沙聲，像極了拔開酒甕封泥的響動。文字、聲音和談笑，已慢慢變成不需多言的自在。
因工作關係，我又見證了莫言與香港的多次交流。2021年，他獲頒授香港大學名譽文學博士學位；2024年11月，他來到我們中文學院，與師生見面。雖然相聚時間不長，但莫言的幽默和師生們的熱情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歐陽修〈浪淘沙〉）。春去秋來，時序更替。東風不擇地而吹，文學不擇人而渡。願香港與莫言，彼此成為對方的擺渡人。
原刊於《華人文化研究》，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