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我曾在此兩次討論「香港vs.新加坡」(註1)。今月新加坡慶祝立國60周年,值得再討論。
長期以來,論者多以「雙城記」看待兩地發展。兩城乃華人為主的社會,皆曾受英國殖民統治,因而繼承了英式行政、法律、司法、治安、教育、醫療及地政制度,以至城市規劃標準,後均致力打貪,成為國際上的廉潔典範。1990年代公共行政效率與質素達國際先進水平,同為亞洲公共管理改革之先鋒。
兩城同為自由港及外向型經濟體,市場開放、資金流通,皆發展成獨當一面的國際航運貿易中心和金融中心,但也易受外來經濟及金融風暴衝擊。經濟增長驕人,獲世界銀行列入「東亞奇蹟」。
然而,雙城類似至此為止。兩者所採取的發展路徑截然不同。
雙城發展路徑不同
新加坡於1965年被馬來西亞聯邦驅逐而宣布獨立,當時可說一窮二白。但在李光耀等領袖堅強意志下,新加坡最終卻站起來,把經濟搞上去。私營企業力量不足,就成立政府關聯公司(即國企)推動產業化。又透過中央公積金(CPF)強制國民儲蓄,集資支持國家發展,並融資以出售為主的全民公共房屋(組屋),達到近乎人人置業(九成),成為社會穩定的支柱。
香港在英治下強調「小政府」,依靠市場及私營企業和機構營辦公用事業、交通、教育、醫療等;至1970年代才實行「積極性」不干預政策,改善勞工及社保,推行針對低收入家庭的出租公屋,建設新市鎮,以財政盈餘驅動公共服務和設施的擴大。當時社會有強烈的競爭求存意識、「can do」精神,從低做起、由無到有,構成第一代港資及新中產的奮鬥故事。
若以「例外主義」(exceptionalism)言之,香港例外主義是不靠政府、市場主導、民間活力、自由多元的表表者;新加坡例外主義則突出國家(政府)主導、規劃導向、超前部署(walking ahead of the curve)。重經濟、求富裕,乃兩城共通的存在意義(raison d'être),各有千秋,而文化思想活躍一直是香港的相對優勢。

3個階段比較
綜觀過去半個世紀,大抵上早期(至1980年代)香港領先,新加坡時刻觀察和學習香港經驗;之後新加坡已把握好自己的獨特發展路徑。香港藉中國內地改革開放而加快進階為專業服務及金融中心,製造業北上;新加坡則基於國家利益,堅持有自己的製造產業,也不斷提升生產力,升級轉型。在區域經濟分工下,兩者漸露不同重心。
中期(世紀交接)雙城既有競爭,也互相參照。全球化下香港的貿易、航運(含空運)及物流供應鏈樞紐地位日益重要,其國際金融中心列全球三大(紐倫港),國際矚目;且受惠於國家急速發展,內資內企投入,有「躺着也會贏」之勢。新加坡同樣贏得全球化紅利,也銳意投資中國,唯地緣戰略上更重視經營東南亞和開拓南亞中東,其國際金融中心特別針對中國以外的亞洲市場(Asia ex-China)。
踏入後期,兩城備受區域性和全球金融危機及大流行病疫(SARS、新冠)衝擊,因勢改革(註2)。綜合治理上,按世界銀行歷年全球治理指標,皆為亞洲最前列,新加坡稍勝,超越OECD(經濟合作及發展組織)發達國家水平;香港過去在「發聲及問責」一項評分高於新加坡,但近年逆轉。而且,新加坡逐漸在多個方面超越香港。

新加坡人口少於香港,但其本地生產總值(GDP)今天比香港多出三成、人均GDP多出三分之二,且貧富差距不若香港懸殊。香港國際空運比新加坡強,港口於世紀初曾為全球之冠,唯今天已跌至十大之末。而新加坡港口吞吐量仍居世界第二,次於上海。新加坡產業政策比香港進取,大力推動生命科學、生命醫學及先進藥劑業發展(包括疫苗)。值得一提是,其淡馬錫公司支持原於馬來西亞創立之網約車平台Grab,以新加坡為總部,現已雄霸東南亞市場。
香港仍是全球三大國際金融中心之一,新加坡緊跟其後,但香港股票市值總額為它的12倍。按瑞士洛桑管理學院2025年《世界競爭力報告》,新加坡與香港分列第2、3名。兩城在醫療及教育平分春色,公共交通香港稍佔優。但新加坡組屋舉世稱許,而本港住房可負擔能力按2024年Demographia國際指數,名列最低之第94位(新加坡居第11位)。新加坡同樣面對高齡化挑戰,但因CPF及組屋體制,其退休保障比香港周全。港人普遍不快樂,按「世界快樂指數」,香港排名第88,遠低於新加坡(第34)。

經濟再啟 不能低估形勢複雜
當然,上述之雙城比較不能過於簡化解讀,但為何香港曾擁天時地利人和優勢,包括來自五湖四海之人才、背靠祖國,今天卻見落後,甚至出現自信動搖?經歷2019年衝擊,移民潮再起,國際觀感受挫,社會修復及經濟再啟的挑戰重大,而且全球經濟不穩,地緣政治變數仍多。新加坡早前成立由副總理主持之經濟韌性專組(Economic Resilience Taskforce),研議在全球結構性的轉變下(包括地緣政治和技術顛覆)調整經濟戰略(註3)。
香港特區政府新近發表《香港營商環境報告》,引用數據和國際評比,說明情況較幾年前改善,當中既有政府和業界的努力,更反映港人的打不死精神。唯不能低估當前形勢之複雜,目前經濟呈現矛盾處境:金融一枝獨秀、股市反彈、外來資金增加,但房地產仍低迷,私企不少陷入債務及現金流問題,零售餐飲等日常本地消費市道不繼,下游行業淡靜、經營艱難,市民未敢看好前景。
本港金融興旺,主要是內地資金和企業湧入,包括大量上市申請(IPO)。匯豐全球研究新近報告指由今年初至7月下旬,有逾8000億港元「北水」流入,相若去年全年總額。而去年香港管理的資產總值按年增長13% ,達35 萬億港元(註4)。但對於內部經濟的滴漏效應有多大,仍需進一步分析,尤需警惕經濟學者所指在一些經濟體出現的「無就業式復蘇」或「低就業的繁榮」。推動創科新產業,也需應對就業結構變化。
「總部經濟」反映境外投資者和國際企業對香港作為區域樞紐之重視。按統計處數據,在港RRL(地區總部、地區辦事處、當地辦事處)總數已自2020年9025間,遞增至2024年9960間;不過主要增長在於當地辦事處,由5042增至6140間,地區總部卻由1504減至1410間。過去近10年,內企在港地區總部急升133%,美企下跌近30%,日企減少16%。在善用國家支持及內地參與之同時,也需深入開拓國際投資,以鞏固香港在一國兩制下的全球經濟城市地位。

新加坡對香港的啟示
新加坡立國60年來,由貧困走向富裕,閃耀國際,一切得來不易,展示治理智慧與魄力。以前不少港府官員和商界看偏新加坡,港人也曾視新加坡自由不及香港而貶之。今天香港逆境求變,應虛心汲取新加坡經驗,居安思危。
香港已進入「有為政府」,但毋須亦無法複製新加坡的治理模式,畢竟體制與社情有別,各有前因後果。亂後由治及興,能否重建政治信任、加強凝聚包容、避免陷入同質化、使市民「有感」,齊心合力改革轉型,在在考驗制度韌力和治理藝術。
歷史上,新加坡和香港皆從威權走向開明之路。人民行動黨靠政績長期執政,李光耀的繼任者逐步嘗試把「異見」制度化。第二代總理吳作棟倡導「更友善溫和」的新加坡;第三代總理李顯龍2024年5月落任前,總結新加坡治理的成功故事,指出三大要素:社會凝聚、長期規劃,及政治穩定與信任,使國民對政府能力有信心、以國家為傲。現任總理黃循財明言追求「共同點」、「聽取廣闊的觀點與角度,對不同理念想法持開放態度」。
新加坡立國者致力建設置居者(homeowners)之國、花園城市,向世界展示一個潔淨綠化、井井有條的社會,吸引國際投資者及旅客。他們不受意識形態教條主義束縛,用人唯才、要求清廉、務實開放、種族融和,以願景和領導力去改變現狀。用李光耀的說法,「由第三世界走向第一」(不止是第一世界,而是世界第一;註5)。
香港今天在國家強力支持下,能有同樣的雄心壯志嗎?條件何在?值得各界深思。
註:
〈 香港vs.新加坡〉(2022年10月11日)及〈再論香港vs.新加坡〉(2023年2月22日)
可參考Anthony B. L. Cheung & Donald Low, 2023. "Crisis management and administrative reforms: lessons from Hong Kong and Singapore," in: Shaun F. Goldfinch (ed.), Handbook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Reform , pp.182-206, Edward Elgar Publishing.
新加坡長期居安思危。亞洲金融風暴後,2002 年啟動「重塑新加坡」(Remaking Singapore )倡議,旨在建立新的社會凝聚力契約。2022 年6 月,隨着新冠疫情接近尾聲,發起「新加坡前進」(Forward Singapore)運動,以更新社會契約,將成就感、意義和追求目標融入社會和經濟生活各方面。
據證監會《2024年資產及財富管理活動調查》
Lee, Kuan Yew (2000). From Third World to First──The Singapore Story: 1965-2000 , 1st edition, New York: Harper.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