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大陸最流行的詞語，也許是「內卷」；曾經與內卷一樣流行的用詞是「躺平」。前者意思是競爭激烈，後者是指放棄競爭。香港的說法，即是「唔玩了！」據媒體報道，2020年一項評選中，內卷成為中國年度「十大流行語」之一。換言之，當年內卷已經非常普遍，成為一種社會現象。
而從社會現象發展至成為國家問題，則是近一兩年之間的事。內卷的嚴重程度，甚至連領導人也得公開批評。
中央下決心結束內卷誤國
上月14日北京召開中央城市工作會議，《人民日報》發表了習近平主席對地方政府的批評：「上項目，一說就是幾樣：人工智能、算力、新能源汽車，是不是全國各省份都要往這些方向去發展產業？」領導人公開說得如此直率嚴厲，可見內卷現象正是當前內地經濟發展的最嚴峻問題。
從去年開始，官方已不斷發出反內卷、反過度無序競爭的警告──去年7月30日中央政治局會議提出「防止內卷式惡性競爭」；2024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綜合整治、規範地方政府和企業行為；到今年3月政府工作報告強調「整治內卷式競爭」， 6 月修訂出台《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7月中央財經委員會會議提出反內卷、治理無序競爭，推動落後產能退出市場。一連串行動，反映中央下定決心要結束內卷誤國的局面。
今年初外賣行業爆發補貼戰，是內卷式惡性競爭的頂峰。京東在今年進入外賣市場，提出「百億補貼」，與美團外賣的「千億助力金」打起了激烈價格戰。與此同時，淘寶的即時零售業務「小時達」升級為「閃購」，同樣是給予了大規模補貼。
《人民日報》5月26日發表文章〈反「內卷」該出手時就出手〉，直指「如此之『卷』，儘管短時間內讓消費者得到實惠，但長期來看，並不利於行業成長……實現優勝劣汰，需要市場競爭。合理競爭有助於提升全要素生產率，既讓消費者得實惠，也保證企業獲得足夠利潤繼續創新。低水平的『內卷式』競爭，則會導致多輸結局」。
內卷式競爭浪費社會資源，不可持續，北京已經三令五申提出整治。但要解決這個難題，並不容易。
（中國政府網）
新興行業內卷競爭 是平衡點前的亂局
內地出現內卷競爭的原因，涉及企業、行業、政府等各個主體。從供求關係而言，經過幾十年發展，中國已經成為全球第一製造業大國，具有完整的工業體系和產業鏈，形成了強大生產力。然而，內地居民的消費能力和消費意願不足、消費需求不振，令內地市場難以吸納製造業的龐大供應。
內地經濟增長一直都以出口和投資帶動，居民消費對增長的貢獻偏低，人民儲蓄率則偏高，反映國人辛勤勞動、重視儲蓄，卻吝於消費，造成內部市場供需失衡。現在美國和西方國家對中國提出改善貿易平衡的要求，就是要中國減少生產、鼓勵人民消費，從一個生產大國逐步過渡成為消費大國。
其次是新興行業的發展過程，同樣導致供需失衡。現在國外指中國的光伏、鋰電池、新能源汽車、電商平台等都出現「過剩」，要對中國加以限制。然而，任何新興產業都會經歷汰弱留強的過程。當一種新產業出現，市場認為其前景亮麗，就會吸引大量資金投入，其他國家的企業也會加入競爭，大家都在把握領先地位。百駒競走，大批供應商都希望能夠分一杯羹，必然造成供應過多、市場激烈競爭，最後導致供需失衡。
隨着技術和產業進入成熟期，市場逐漸飽和，競爭力不足的企業將遭淘汰，「過剩」現象就會趨於緩和，供求也逐漸走向相對均衡。當前新興行業出現的內卷式競爭，就是在平衡點出現之前的「亂局」。
新興行業的競爭結果顯示，內地企業於國際市場經常處於上風。美歐都認為，原因是內地對新興行業提供大量補貼，以低價進入市場競爭（價低但大多品質優良），令內地新興產業能夠脫穎而出。
內地媒體也承認，內地維護公平競爭環境的機制不健全，有些地方政績考核機制不完善，導致為爭取政績、追求短期經濟增長，而搞惡性比併招商引資、盲目投資，形成重複生產、大量供應。（參考「求是網」文章〈「內巻式」競爭是怎麼形成的？〉）。
中國的龐大生產力，加上以出口主導的發展模式，令「中國製造」打遍天下，美歐國家難以承受。去年4月拜登政府的財長耶倫訪華時，提出中國「產能過剩」可能會傷及美國；一個星期後德國總理朔爾茨訪華，再次提出關注中國「產能過剩」問題。中國與美歐之間貿易摩擦的「關鍵爭拗」終於浮出水面，並成為當前中美貿易戰的主要議題。
當「產能過剩」由貿易爭拗「變質」為政治議題時，中國的反應也隨之有變。2023年中央召開的會議都提及內地產能過剩，但到了美歐開始針對中國時，北京的回應就有所不同。
例如新能源汽車，中國財政部副部長廖岷就曾經有另一套說法。他表示根據國際能源測算，2030年全球新能源汽車需求達4500萬輛，是2022年的4倍，全球光伏新增裝機需求達820吉瓦，是2022年的4.5倍，當前產能不但沒有過剩，反而遠遠未能滿足市場需求。
特朗普政府上場之後開啟的貿易戰，其中一個主戰場，就是限制中國「產能過剩」的貨品包括電動車、清潔能源等進口，並希望把生產線搬回美國。
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 經濟轉型重要部署
貿易戰之下，中國出口受衝擊、經濟增長受壓，就業問題亮起紅燈。有評論指內地正受4個「D」困擾──債務（debt）、通縮（deflation）、脫鈎（decoupling）和人口（demographics）。歸根結柢，要解決「4D」問題，關鍵在重整經濟結構：對內令經濟各個環節重拾活力，對外則重建與各國（尤其美歐）的經貿關係。解決之道，正是解決產能過剩，避免惡性競爭、過度內卷，使經濟運轉重上正軌。
其中最重要一招，是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成為「支撐高質量發展向優向新的關鍵力量」（新華社〈中國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觀察〉，2025 年7 月20 日）。所謂「統一」，是指統一市場基本制度，統一市場基礎設施、政府行為、市場監管執法、要素資源市場等。建立統一大市場，有利促進內部消費、對外開放，減少地方政府自設貿易壁壘。
今年上半年經濟數據顯示，中國國內生產總值同比增長5.3%，符合中央定下今年增長5%左右的目標；而內需對經濟增長的貢獻達68.8%。為了支撐經濟持續增長、進一步整合市場規模，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將會是內地經濟從出口、投資帶動，轉向消費帶動的重要轉型部署。
讓香港中小企分享大市場紅利
實現統一大市場，需要維持市場秩序、落實優勝劣敗的淘汰機制、促進市場競爭，使消費者得益，但也要令企業獲得足夠利潤提升服務、繼續創新。
內卷之風席卷全國，香港也多少受到波及。為爭奪市場，內地電動車、超市、外賣、網約車等都紛紛進入本地市場。本港市場規模雖小，但勝在開放，對外資一視同仁，內地企業來港亦一樣。香港沒有生產電動車，內地車企在港推出「平靚正」產品，本地消費者自然得益。
然而零售、餐飲等業務，是本地小商小販的經營生計；因內卷而來港經營的內企數目不斷增加，必然擠壓本地小店生存空間。解決之道是當內地建立大市場時，香港中小企也同樣能夠以「國民身份」進入內地經營，分享大市場的紅利，令融入國家發展大局為香港帶來更多機會。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