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 Jan 03 2025 23:59:59

應對存在危機的三個解放與三個回歸

現代社會,儘管人們擁有了前所未有的物質、權利、科技與文明,今天愈來愈多的社會現象卻反映存在主義危機已悄然來臨。要解決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之間的矛盾,我們必須打破認知牢籠與回歸原點,避免人類遭自身創造物奴役。

存在危機,或者說存在主義危機(existential crisis)本來屬於存在主義哲學的術語,但這裡不妨借用一下來直面我們當代人所面臨的人類境況(human condition)──如果再藉用另一位哲學家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的概念。存在主義源自於人類的危機經驗。

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歐洲社會經歷了30年來的全球化,科技進步、經濟成長、社會發展,幾乎所有面向的改變都是前所未見的。但是,毀滅也隨之而來。儘管人們普遍認為在經濟自由主義指引下,國家會專注於收割由貿易和商業的自由所帶來的巨大利益,而最終去除人類根深蒂固的狹隘的民族主義殘留物(經濟學家熊彼特的概念),但是一戰還是發生了。

15億人口被捲入這場戰爭,造成850萬士兵和1300萬平民死亡,21000萬人受傷。更為深層的變化發生在人類心靈深處。隨着現代性的到來,人類心理進入了歷史中的非宗教階段,即德國哲學家尼采在早期所說的「上帝死了」。儘管人們擁有了前所未有的物質權利、科技、文明,但也同時發現人類愈來愈沒有能力掌控一個被自己改變的世界,並且自己從富裕到死亡是一轉眼的事情。隨着宗教這包容萬物的框架消逝,人不但變得一無所有,而且變成一個支離破碎的存在物。作為個體的人沒有了歸宿感,認為自己是這個人類社會中的外人,自己將自己異化了。當個體逼切需要一種理論來化解自己的異化感覺時,存在主義就應運而生了。

當代存在主義危機

存在主義產生於歐洲,流行於歐洲的知識界。它是歐洲富裕和死亡的產物。在亞洲知識界,存在主義流行於二戰後的經濟起飛之後,也和二戰與其它形式的暴力和經濟成長有關。當人們意識到人類刻意追求的富裕最終導致了毀滅(暴力與戰爭)的時候,他們覺得生命失去了任何的意義,空虛感油然而生。存在主義也因此被普遍批評為虛無主義。

存在主義危機主要是精神和心理層面的空虛,因此存在主義強調的是個體的生活和生命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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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主義危機是否能夠解釋當代的生存危機則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畢竟時代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某些方面,這兩個時代是具有可比性的。今天,主要國家內部都面臨科技進步、經濟成長、收入不公和社會貧富分化等現象,在國際面則面臨包括安全、經濟和文明在內的全方位競爭。在其他方面,現在的情況則更為嚴重,而且並非處於同一等級或具有相同性質。

存在主義危機主要是精神和心理層面的空虛,因此存在主義強調的是個體的生活和生命經驗。但現代人不僅面臨這個層面的空虛,更是面臨着真實的威脅,不僅是戰爭的威脅,還有其它各個層面的威脅。儘管人類正在以最大的努力發展人工智慧技術,但許多人仍在假裝這項技術不會取代和取代人類;儘管科技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人類不僅沒有解放,反而變得愈來愈內卷;儘管人類物質現代化層面的成就前所未有,但人類找不到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寄託。

概括而言,人類的確用自己的能力征服了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已經脫離了人類的控制並朝着一個人類所不知道的方向運行,人類本身則被自己所征服的世界困住。今天愈來愈多的社會現象,無論是個體層面的還是集體層面的,甚至是國際層面的,都是這些深刻矛盾的反映。焦慮、疲倦、憂鬱、啃老、無能、空虛、佛系、躺平、暴躁、自殘、表現欲等現象,不僅體現在個體層面,也體現在集體層面,並且這些現象具有全球普遍性,所不同的只是程度而已。

危機是實在的。因此,問題是如何從存在危機中解放出來。用中國人的語言來說,所謂的解放就是要解決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之間的矛盾,也就是要回答為什麼物質文明變得如此發達了,但精神文明反而出現那麼大的問題?這就需要人們從影響人精神層面的因素出發來尋找問題,進一步在此基礎之上尋找問題的解決。

儘管一個社會的文化可以體現為物質領域的,也可以是精神領域的,但因為人是文化的最終載體,或者說:人是文化,文化最終必須是精神的。只有人是有精神的,離開了人,文化並無意義。因此,人們應該提出來的一個問題是:當代人是如何塑造自己或被塑造的?

三個解放:打破認知牢籠

人是根據自己的認知體驗世界的,不同的認知導向不同的體驗。因此,理解當代人的問題就需要理解人所接受的教育、所交往的對象和所使用的交往工具。這無疑是一個複雜的系統,但要逃離或脫離認知困境,有幾個面向的解放問題可能是必須回答的。

過度灌輸心靈雞湯只會物極必反

「心靈雞湯」是現代教育體系的主要產品。幾乎從幼稚園到大學,一路走來,學生獲得最多的差不多就是心靈雞湯了。心靈雞湯是全方位的,有道德的、倫理的、形而上神學的、形而下世俗意識形態的、軟力量式的。許多被稱為「教育工作者」群體的人們扮演着「世俗牧師」的角色。任何社會都需要心靈雞湯,因為其主要功用便是驅使人主動或被動地去適應這個現實社會。它是任何社會的生存和穩定所需要的。朱熹的「滅人欲存天理」之說概括了心靈雞湯的這項功能。

對任何一個個體來說,心靈雞湯可以有一點,或者必須有一點,但如果被過度地灌輸,那麼就會物極必反,與人性相悖。經驗地看,愈來愈多的個體出自原始本能的「野心」已經消失殆盡,被文明化了,取而代之的是表現為對環境的絕對順從,無論是出於自願還是無奈。

但實際上,這種文明是虛偽的,因為人的本能被心靈雞湯驅逐到心理的最深層。潛伏在最深層的人的本性不時透過各種形式表述出來,尤其是暴力形式,最極端的便是對自己的暴力或對他人的暴力。因此,現代人變得愈來愈不自然,人的行為變得愈來愈難以預測。即使是個體本身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會如何行為,會發生自己不可測的行為。

社群媒體的假性交往完全取代了真實的交往,並且有效地扼殺了人的交往的意願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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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群媒體令人類變得更孤獨

社群媒體是當代人的主要交往對象。需要強調的是,社群媒體不再是人們所說的交往工具,而成為人們的交往對象。社群媒體的普及是當代科技進步的象徵,但這項技術已經有效深度綑綁了個體的時間。很多人已經開始在討論所謂的注意力問題,因為現代人每天把大部分時間花在了社群媒體上。不僅如此,一旦離開了社群媒體,個體就開始感覺到心理的不適,甚至是生理上的不適。

社群媒體剝奪了個人「人與人」之間交往的時間和權利。在社群媒體中,人是絕對孤獨的。漢娜·阿倫特曾經論述個體是如何被原子化的(她那個時代的人),她把原子化的原因歸因於政治,認為是政治上的專製或者集權導致了個體的原子化。但現在看來,另外一個極端也是可能的,即民主或極端的民主也會同樣導向個體的原子化。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社群媒體是民主的有效工具,也有許多人說,社群媒體本身就是民主。很顯然,社群媒體是高度分散和分權的,人人都有麥克風,人人都可以發言,並且從理論上說,人人的聲音都可以被聽到的。但從本質上來說,社群媒體並非人們所理解的「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儘管個體身處社群媒體龐大的人群之中,但這些個體毫無有機關聯,是互為孤立的。實際上,這種孤立較之阿倫特所說的原子化更甚。

在阿倫特所說的環境中,個體仍然有交往的願望和衝動,只不過是環境不被許可這樣做,但在今天的社交媒體環境下,個體自以為或者假裝在交往,並且是自願的。也就是說,這種社群媒體的假性交往完全取代了真實的交往,並且有效地扼殺了人的交往的意願和能力。

儘管不自知,但當代年輕人是悲哀的。今天的經濟學家或經濟實踐者熱衷於所謂的注意力經濟(the Economy of Attention),即透過社群媒體剝奪甚至掠奪個體的注意力,藉此獲得巨大的經濟利益。無論從理論或實踐來看,人性的提升和昇華是需要刻意努力的。

在以往,社會的精英群體尤其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群體(主要是前述「教育工作者」群體)扮演了核心角色。這一角色在儒家文化中表現得尤其突出。在中國文化中,人的分類極為簡單,即文明的和野蠻的。孔子提倡「有教無類」,即人人都是可以透過教育而得到文明。

但是,在社群媒體時代,愈來愈多的所謂的精英毫無保留地使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資源優勢,在社群媒體上,透過迎合人性惡劣面來獲取經濟利益,而這種迎合似乎表現為人性的需要,是順其自然的事。這方面,知識界和商界趨於合一,對社會個體的掠奪性和剝奪性愈來愈甚,也愈來愈有效。

儘管人工智慧賦予人類海量的知識,但愈來愈多的研究正在證實AI導致人類的「智殘」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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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慧致智殘

社會形態是人最大的環境。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後工業社會,不同的社會形式塑造着不同的個體。今天人類已經進入了人工智慧時代。很多年來,人們不斷在討論人工智慧對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等各個層面的影響。但這種討論已經不足以敘述人工智慧對社會的影響,因為今天的社會已經是人工智慧社會了。迄今,人們關切着人工智慧的倫理、隱私和各種風險等議題,尤其是人工智慧對就業甚至取代人類更多的活動的現實性。這些當然是真的。

馬斯克預測未來人形機器人數量將遠超過人類,數量可能是人類的5倍,甚至10倍;AI驅動的經濟規模將是當前的數千倍甚至數百萬倍,推動文明邁向卡爾達肖夫II型(恆星能源級),人類智能佔比可能降至1%以下。他警告數位超級智慧可能很快就會到來,並且將比人類更聰明。馬斯克因此把AI稱之為「千英呎高的海嘯」。當這場海嘯到來之時,人類也就終結了。

就此而言,今天人們對AI的一些研究會馬上變得毫不相關和毫無用處。人們應該關注的核心問題是:人類本身如何在與人類本身創造出來的人工智慧競爭中保持優勢,依然有能力主導和控制人類自己的創造物,而避免被人工智慧所創造?

這方面人類的未來是悲觀的,因為人工智慧賦能人類的功能遠不如其去能的功能。對某些人來說,人工智慧是賦能,但對更多的人來說,人工智慧是去能;對某些領域來說,人工智慧是賦能,但對更多的領域來說,人工智慧是去能。

儘管人工智慧賦予人類海量的知識,但透過這種方式獲得的知識不僅沒有使得人類變得更加聰明與智慧,恰恰相反,它導致了愈來愈多的「人工智殘」。儘管人工智慧的海嘯正在到來,但愈來愈多的研究正在證實人類的「智殘」現象。很現實地說,如果腦殘趨勢不能扭轉,那麼未來社會必然很快演變成牧民社會,即人類被AI所奴役。

無論社群媒體還是人工智慧都不是真實,人們需要回到社會群體,面對的真實社群,課堂、工廠、村莊與社區。(Shutterstock)
 

三個回歸:擺脫精神危機

在意識到了現代個人文化如何被塑造和塑造之後,人們就要回答如何解放的問題。回答這個問題也至少可以從三個層面來進行。

回歸知識

從初等到高等教育的改革迫在眉睫。少點心靈雞湯,多點真實的知識。形而上的知識有一點即可,大量的知識必須和社會的現實是相關的和契合的。個體所獲得的知識規定了個體成長的方向、路徑、工具和手段。個體所擁有的知識決定其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及其如何成為。

教育的本質並非只是傳授知識,更重要的是賦能個體在接受現存知識的基礎上去創造新知識或其它東西。人的意義不在生存,而是在存在這過程中有所創造。教育體系如果不改革,不只是自身的危機,更是為社會個體製造危機。

回歸自然

回歸自然就是回歸真實。現代人在溫室中長大,在圈養中長大,沒有一點自然屬性。從前人們痛恨「狼性」,那是因為不夠文明;但如果現代個體一點點「狼性」都沒有了,那麼也就失去了最為原始的生存意志(如果借用哲學家尼采的話)。在溫室中,在羊圈中,人不是真實的自己,人們所擁有的「自己」都是被異物所定義的,人們的價值也是用異物所定義的。在當代,不同群體的個體不僅活在演算法中,而且其價值被演算法所定義。在很大程度上,人類已經失去了自我評估的能力(就此而言,人們需要擔心,人類社會是否在告別存在主義時代,因為存在主義的目的就是人的自我評估能力)。

回歸群體

無論是社群媒體還是人工智慧,都不構成社會群體,因為如前所述,這些不僅具有極度個體化和原子化的性質,而且提供給人們的都是迎合人性惡的假性知識。因此,需要回到面對面的真實社群,課堂、工廠、村莊、社區等。

對在社群媒體生活已久的人來說,「回到群體」已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在某些社會,人們已經開始用強行的方法把個體從「社群媒體」的牢籠中解放出來,例如一些學校開始不准學生把手機帶入課堂。但就人類整體而已,人們還看不到如何解決「促成更多的人回歸群體」這個問題。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人類所面臨的生存危機既是真實的,也是逼在眉睫的。這種危機不是物質意義上的(因為人類的大多數已經解決了溫飽問題),而是精神上的。但正因為是精神上的,才是最具有本質性的問題。正是精神才定義了我們是人。

原刊於「大灣區評論」微信公眾號,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