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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沙沙落葉的日子

在海德堡,咖啡館是生活的一部分。從歷史悠久的Knösel,到原始粗獷的Wolters Kaffee,每個咖啡館都獨具特色。無論是獨自一人品味咖啡,還是與友人一同觀賞球賽,海德堡的咖啡館早已是作者生活的一部分。

編按:海德堡是個擁有悠久學術傳統的城市,也是「韋伯學」的重要基地,孕育出無數深刻的思想。1985年初秋,作者赴海德堡大學訪學,在這片充滿人文底蘊的土地上,以其獨到的視角與縝密的思考,寫就這部交織哲理與情懷的散文集《海德堡語絲》。藉這部經典以新裝重現,本社獲授權摘錄一篇文章發布如下,以饗讀者。

當然,我也去過其他的地方喝咖啡,但沒有特別的性格,沒有特別的吸人處,我就記不得它們的名字了。有一家不是咖啡店,但也有可以入口的咖啡,名字倒忘不了,那就是在市墟廣場上的麥當勞。這家麥當勞的裝潢古色古香,是一家老屋改裝的,在麥當勞就一定可以聽到北美客人咬着漢堡包高談闊論的英語了。

麥當勞旁邊二、三間就是海城響瓜瓜的雷塔(Ritter)旅館,它是1592年建造的,在1693年法軍火燒海城的戰役中,海德堡的建築幾乎夷為灰燼,這座文藝復興式的建築是少數逃過劫難者之一,它的歷史價值就使這個旅館名聞遐邇了。它的咖啡不見得使人想起文藝復興,不過,餐廳的布置會處處提醒你海城的前塵往事。

講咖啡店有性格的,浩樸街鄰街的Knösel就是一家。它是1863年開張的,是海城最老資格的咖啡店。Knösel是一位好心的糕餅師父,他一心一意要把他的咖啡店變成人人有賓至如歸的地方。當時,海城的中學女生常在這兒與海大學生見面,少男少女相互之慕悅是天地間最自然的事,但當時還是個非禮勿視的時代,店裏女主人管得十分嚴格,少男少女只能用眼睛交談。這些中國的文藝片裏,不論是大陸的或甚至台灣的,都還常見到的。

Knösel顯然是位通情達理而有幽默感的人。有一天,他給每人一個驚喜,原來他特別精心地焙製了一種巧克力餅,名之曰「學生之吻」(Studentenkuβ)。儘管這是愛的替代品,但當少男少女品嚐「學生之吻」時都有「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妙意,從此這家咖啡店就成為少男少女樂此不疲的尋夢園了。

此是百年前的往事,世移時變,少男少女慕悅的方式早已走出中國文藝片子的手法了,不過「學生之吻」則傳之今日;且已成為海城傳異故事之外一章了。今天去Knösel喝咖啡、吃糕點的已是近悅遠來老、中、青三代各樂其樂的地方了。任何地方,只要有好的傳統,精心的保存下來,都有一種吸人的魅力。

浩樸街鄰街的Knösel咖啡店(Tripadvisor )
浩樸街鄰街的Knösel咖啡店(Tripadvisor )
 

另有一家我喜歡去長坐的是浩樸街北邊一條小巷子裏的Wolters Kaffee。這家咖啡店,既不高雅,也不精緻,恰恰相反,它是又拙又樸,還帶有強烈的原始野趣。粗笨的桌椅在在都是斧鑿痕,牆上的熊皮好像是從惡熊身上剝下就掛在那裏近百年了。店主華特又高又瘦,留一撇鬍子,刻刻都有隻小狗陪着。光顧這家的人,一進門跟華特老頭兒彼此叫名字,很少觀光客,大都是街坊閭鄰,有的還帶狗來。狗一進來就跟店主人的小狗叫一陣,攪一陣,等華特把白方糖往牠們嘴裏一送,就都乖乖地蹲着聽主人們聊天了。

我來這裏是很偶然的,是十月間一個傍晚,經過這裏,裏面的粗獷歡笑聲引起了我的好奇,原來一大堆人,喝咖啡的喝咖啡,灌啤酒的灌啤酒,下棋的下棋,但都不時地看着彩色大電視正轉播着的網球比賽。網球是我唯一入迷的運動,喜歡玩,也喜歡看。

這場球賽正是德國對捷克的戴維斯杯雙打,代表捷克之一的是世界排名第一的藍道,而為德國出賽的二人中的一個就是今年溫布頓大賽勇奪冠軍的小伙子貝克。結果,貝克一隊勝了。這些德國人自然是一杯未盡又來一杯了,他們不但以德國人的身份高興,還以貝克的老鄉身份而自豪,原來這個剛過17歲的小伙子就是海城近郊藍門鎮的人呢!

看了這場網球賽之後,以後周末有賽事的話,我都變成了座上客。除喝咖啡之外,也喝啤酒了。看網球時,總會想跟孩子們在一起的辰光,我們父子間好像沒有什麼代溝,至少在玩球看球時是無溝的,儘管我有時不高興龍兒不肯使全勁出力,元禎說:「孩子是怕傷了你老豆呀!」

我對龍兒的侮辱也不是完全不心領,他畢竟是匹茲堡大學的網球選手呵。代溝不在,地溝則有,孩子們大了,分飛西東,聚少離多,雖說這是一個不再重別離的時代,一個電話,千里可以傳言,但音落後的離緒又豈易排遣呢?!來海城後,就只寫信,還不曾給重聽的母親打過電話。在咖啡館裏原來也有逃避寂寞的潛意識,在秋風裏,踩沙沙的落葉,就不由會懷念遠方的親友,就不由會自己跟自己說起話來了!

海德堡的咖啡店(Tripadvisor )
海德堡的咖啡店。(Tripadvisor)

在海城去咖啡館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與朋友同去之時少,獨自一人去坐坐的時候多。誠然,這裏沒有巴黎凱旋門前香舍麗榭大道上咖啡店所見的萬種風情,但我主要還是貪圖個閒靜,倒不是故意找那份「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心境,其實,在現代社會,誰又不是異鄉人呢?!

在咖啡店裏,我愛看些輕鬆點的書或雜誌。董橋兄航寄來的《明報月刊》,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看得仔細的。他的〈故園山水辯證法〉寫得真精緻,書卷氣濃得很,但還是那麼化得開。這一期裏李義弘那幅《秋晨》好清冷,在淡澀的畫面上,伸出一株晚秋的楓,只是幾片紅葉,寫盡了秋的蕭索之美。中國的秋是中國文化的,是中國詩的。與海城所見所感的是完全二種不同的秋趣。我想明春到新亞訪問講學的江兆申先生對於李義弘這樣一位能得其精神、才情洋溢的高足一定是欣然有喜的,還有什麽比一個學生的成就更使老師快樂的呢?

咖啡冷了,也喝盡了,書報也看得差不多了,這是我覺得該離開的時候了。坐了多久,我也不在意。在海城過的就是不需看時間的日子。來的時候來,走的時候走。收費的女士從來不是不綻着笑容,也從來不忘記說:"Dankeschon, Auf Wiedersehen!"

推開門,就是秋之黃昏了。又一天,踩着沙沙落葉的日子。

原刊於《海德堡語絲》經典重現版,本社獲出版社授權轉載。

新書簡介:

書名:《海德堡語絲》經典重現版
作者:金耀基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日期 2025年5月22日

金耀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