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 Jun 24 2025 00:38:05 GMT+0000 (Coordinated Universal Time)

詩正而葩──序《詩國晨曦:古今風雅話《詩經》》

深通古典文學與文獻,對語言極有天賦,對文字極具敏感,同時又熱愛音樂,對世界上各種語言的歌曲經常張口即來,這樣一個人,當然是為我們講解《詩經》的不二人選。
撰文:江弱水(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教授)

韓愈《進學解》曰:「《詩》正而葩。」我覺得,這是對《詩經》最為精闢的概括。「正」是描述其內容,「葩」是形容其表現。性情的中正、事理的平正、語言的雅正,是情思內容的「正」。音樂的醇美、風物的和美、文字的優美,是語言表現的「葩」。

今天,由香港中文大學陳煒舜教授為我們講解《詩經》,也可謂既善且信,所以「正」;充實為美,所以「葩」。首先,煒舜專業研究的路子最正。他是《楚辭》學的權威,著有《明代楚辭學研究》(2003)、《楚辭練要》(2006)、《屈騷纂緒》(2008)、《明代前期楚辭學史論》(2011)、《明代後期楚辭接受研究論集》(2019)等,又主持編選了中華書局出版的《文選資料彙編.騷類卷》(2021)。既然是《楚辭》專家,自然也旁通《詩經》,儘管此前沒有專門的論述,但他開課講過《詩經》,加上對上古代的典籍有廣泛而深入的了解,著有《神話傳說筆記》(2016)、《先民有作:古逸詩析注》(2019)等。這一切,使得他換一個相鄰的題目也駕輕就熟。

發新意尊舊說 釋漢典西書

這本書,由於選題的規定性是面向大眾,故內容之普及要重於提高,但煒舜精心撰作,兼有普及與提高兩重功能。他為我們原原本本地介紹了《詩經》及其傳播與研究的前世今生,梳理了300篇中反映的廣闊的社會生活,也擇要講解了詩的文本之體式、韻律和篇章,使我們讀完全書,對《詩經》何以在中國文化歷史中享有如此崇高的地位,以及在當代人生活中繼續散發着奪目的光彩,就有了十分全面的認識和了解。我個人在閱讀過程中,突出地感覺到本書有兩大特色:一,發新意亦尊重舊說;二,釋漢典且參照西書。

《詩經》研究的各個歷史階段,都自承舊說而又自出新意。從漢代獨傳《毛詩》,而後鄭玄箋注,到唐孔穎達疏,完成了舊說的集成。宋人疑古辨經,刷新了對《詩經》的整體認識。朱熹的《詩集傳》自稱「盡去《小序》」「盡滌舊說」,更針對文本、貼近日常地對《詩經》作出新的解釋。「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這是朱子的核心觀點之一,其所出新意在此,但也留下了問題。到了20世紀,新舊說法互見,而以聞一多等人的工作最為勝義紛陳。他們用現代學術眼光來看待《詩經》,結合了文字學、音韻學、人類學、考古學的多重知識,給出很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解讀。

1949年以後,學界將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貫徹到《詩經》研究領域,特別把〈國風〉視為上古社會人民生活與情感的反映。在我的大學時代,接觸到余冠英、高亨等人的《詩經》讀本,基本上都是沿着這一路徑。但是,令今人不滿的恰恰是,他們將階級與人民的概念泛化了,新意漸漸變成了陳說。最近20多年來,研究者又必須清理這樣一些陳說,而採取一種「還原的讀法」。如揚之水《詩經別裁》(1999),其序言一開始就針對朱子「多出於里巷歌謠之作」一說而反駁道,《詩經》時代的「小人」,或者說「庶民」,從現代考古發掘可見,其生活條件的惡劣,水準的低下,是沒有餘裕來創造精神生活的。「〈風〉詩中的大部,情感意志與精神境界,月旦人物與觀察生活的眼光,又何嘗屬於庶人與奴隸。」「〈雅〉〈頌〉不論,〈風〉詩中的大部分作品,從內容到語言,原非可以『里巷歌謠』概之,因此很難用後世的概念,說它是『民間文學』。」這樣一來,幾十年前的舊說又被動搖了。

對此,煒舜的看法十分公允:這些歌謠的確不是原汁原味的民歌,不過我們也不能否定它們有民間的淵源,其生成動因是「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只不過在民間流傳後,經過了周朝歷代掌管詩樂的太師整理,加以沙汰或潤飾。不要以為底層人民就不會對社會現狀發聲,比如《左傳》宣公二年的「宋城者謳」就證明了民歌的存在,而漢儒不重本義的說《詩》解《詩》,恰恰可逆向證成不少風詩的民間性。

我舉一個具體的例子,來證明煒舜釋詩的近情與合理。〈豳風.七月〉有兩處,一直聚訟紛紜:「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郭沫若在《青銅時代》(1946)裏,把這幾句翻譯成:「我們要帶起老婆兒女,到那向陽的田裏給送點飯去,犒勞在田地裏監工的管家。」「姑娘們的心裏有點驚惶,怕的是有公子哥兒們把她們看上。」這說法給後來人影響極大。王力的《古代漢語》(1962)、游國恩的《中國文學史》(1963)以及高亨的《詩經今注》(1980)皆從之。接受面最廣的余冠英《詩經選》(1956)的白話譯文是:「送湯送飯上壟邊,田官老爺露笑臉。」「姑娘們心裏正發愁,怕被公子帶了走。」這樣的說法,缺乏文本的內證,也沒有訓詁學的支持。如果說「田畯」確實是監工的田官,如王粲〈務本論〉所說的「設農師以監之,置田畯以董之,黍稷茂則喜而受賞,田不墾則怒而加罰」,至於饁食是不是給他吃了也說不好;「女心傷悲」被解釋成「那些青年女子的心卻是悲涼的,她們不但勞苦窮困,而且隨時有被主人霸佔蹂躪的危險」,就太牽強附會了。怪不得錢鍾書在給周振甫《管錐編》審讀意見的批註上曾打趣道:「殆如《三笑》中之王老虎搶親耶?詩中無有也。」

煒舜把田畯解讀為農神,是「媽祖」一樣的「田祖」,認為前幾句意思是農夫帶着妻兒參加籍田禮,而田官將農神「開過光」的食品讓大家分享,討個好彩頭。至於後兩句,他寫道:

在暖洋洋的春陽之下,黃鸝在婉囀地啼鳴。少女們拿着深竹筐,在小路上走着,採集柔嫩的桑葉。春天的日照漸長,少女們紛紛採集白蒿。據說以白蒿孵化蠶卵,成功率更高。此時此刻,這些少女心中卻思春愁嫁,害怕不能和心愛的公子一起回去。這一章的文字是〈七月〉全篇中最為輕盈美好的,即使描摹懷春少女的悲傷都那麼明潔可人,短短兩句就使女性幽微易感的心態躍然紙上。

絕無「詩中無有」的階級觀點的痕跡,也不像朱熹把女子視為許嫁之女,「預以將及公子同歸而遠其父母為悲也」,而是「謹遵毛公、鄭君之《傳》《箋》」,回到了「春女悲」的原初解釋上去:「春,女感陽氣而思男;秋,士感陰氣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悲則始有與公子同歸之志,欲嫁焉。」而且這一段文字寫得如此優美,配得上原詩的春光駘蕩。王漁洋就激賞這一章寫出了陽春之明媚,揚之水也稱讚其「把事鑲嵌在了鮮翠流麗的背景中。」她也是採信毛詩的,說這位一向不大談性情的毛公,為〈七月〉一詩作《傳》時,「倒是心明眼亮,覷得此中情致」。

舊學邃密 新知深沉

由於煒舜的學術視野中西兼攝,所以在講解《詩經》的場合,他會適時地、適當地加以比較。他在大學裏開課也正好寫過一本《從荷馬到但丁》(2009)。他的舊學邃密,新知深沉,這多方面的稟賦使得他在研究中國文學經典時,往往能夠左右逢源。

也舉其中一個例子。講到〈月出〉、〈宛丘〉、〈東門之枌〉中的巫女,他會拿古希臘羅馬神話中來做對照,司灶女神維斯塔(Vesta)神廟中的女祭司須保持童貞,而愛情女神維納斯(Venus)及其前身阿芙洛狄特(Aphrodite)的祭司則對愛情持開放的態度,煒舜發揮說:如果說〈月出〉〈宛丘〉中的巫女有如維斯塔聖潔的祭司,〈東門之枌〉中的巫女則近似維納斯爛漫的隨侍。後篇中「不績其麻,市也婆娑」兩句,他的解讀尤為精彩:

此段後兩句極具畫面感:子仲姑娘帶着青年們在宛丘巡遊舞蹈,乃至整個市集上的女孩們全都放下手中的織布工作,即興隨着她起舞。這簡直就是音樂劇中的鏡頭!〈東門之枌〉中的「市也婆娑」,令人想起西班牙語歌曲 “Bailando por la calle” (沿道而舞),如此俊秀綺麗的詩句,彷彿是會從紙上跳出來!

本書是在桐廬母嶺的舒羽山房完稿的。從長時間繁劇的寫作中忽然輕鬆下來,我們舉酒相慶,煒舜用哈薩克語唱起了〈可愛的一朵玫瑰花〉,令一坐皆驚。深通古典文學與文獻,對語言極有天賦,對文字極具敏感,同時又熱愛音樂,對世界上各種語言的歌曲經常張口即來,這樣一個人,當然是為我們講解《詩經》的不二人選。作為他20年前的老同學,他讓我為此書作一小序,我也就不揣譾陋,略贅片言如上,謹以為序。

原刊於《詩國晨曦︰古今風雅話《詩經》》,本社獲陳煒舜教授授權轉載。

新書簡介:

書名:《詩國晨曦︰古今風雅話《詩經》》
作者:陳煒舜
出版社:中州古籍出版社(鄭州)
出版日期:2025年4月

作者簡介:

江弱水,現任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教授,浙江大學美學與批評理論研究所副所長,博士生導師,1983年畢業於安徽師範大學,1999年於香港中文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主要從事現代詩學研究,並以比較詩學方法研究中國古典詩學。曾獲得第15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文學評論家獎(2017)、第3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批評獎(2018)、第5屆袁可嘉詩歌獎·詩學獎(2022)等。著作甚富,知名者有《卞之琳詩藝研究》、《中西同步與位移》、《從王熙鳳到波托西》、《中西詩學的匯通》、《抽思織錦:詩學觀念與文體論集》、《古典詩的現代性》、《陸客台灣》、《文本的肉身》、《賴床》、《秘響旁通:比較詩學與對比文學》、《湖上吹水錄》等。其中《詩的八堂課》於2017年入選商務印書館人文社科十大好書、中國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