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為作者在香港大學中國商業學院「院長面對面」中演講全文,本社獲授權轉載。全文總計6500餘字,分2篇刊出,本篇為第2篇終章。
特朗普2.0時代對中國的三大衝擊
幾年前我們說「中美是夫妻」,關係好不到哪裏去,也壞不到哪裏去。但現在,中美關係壞到難以想像的地步,還會繼續崩塌到什麼程度?無從得知。
美國製造業復興,怎麼做?今天有兩個政策,一是與鄰近國家合作,例如與墨西哥合作,但美國即使跟墨西哥合作,也想對墨西哥下重手;二是友好國家的合作,例如美國不跟中國合作,但願意跟它的盟友合作,甚至在東南亞跟印尼、越南等國合作。這會對我們產生很大的影響。美國能強迫台積電到美國辦廠,台積電無法反抗,只好就範。現在台積電的兩間工廠都辦起來了,我們也不能低估美國復興製造業的決心,特別是要引領人工智慧的發展。

特朗普2.0時代對中國產生的衝擊,首先在安全領域。毫無疑問,今天中國面臨的是冷戰結束後最艱難的環境。過去4年,拜登政府已經打下了一個非常好的基礎給特朗普,特朗普得罪了全世界的盟友,但拜登聯合盟友來對付中國,已經形成了對中國的包圍圈2.0。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後,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那是第一次的包圍圈,到1972年尼克森總統訪華,1979年中美建交,才真正結束了這一包圍圈。40年時間,中美之間非常友好,雖然中間也有一些敵對的情況,例如北約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使館、中美戰機在南海相撞等,但相對一直是友好的。
從2019年開始,又是一輪新的包圍圈,中美的對立起碼要持續30年,也就是20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100年的時候,這種對立都不會結束,甚至有可能持續半個世紀。因為中美之間的競爭對抗已經成為一個新的趨勢,談合作是表面的,是為了讓大家能夠坐下來談,並防止兩國關係失控。實際上,美國人認為兩國早就沒有好好合作,實際上是在跳「水下的舞蹈」,水底下你踢我一下,我踢你一下,水面上互相對笑給旁人看。
特朗普2.0時代對中國產生的衝擊,其次在科技領域。科技領域的對抗愈發激烈,早在2017年特朗普總統上台之後,我就預測中美會進入冷戰,《一球兩制:「半球化」、「半脫鉤」、「半冷戰」》書中談到「一球兩制」,是那時候開始形成的觀點。在2020年,我基本上確定中美即將進入「半脫鉤」、「半冷戰」、「半球化」的世界,彼時很多人不相信這項預測,認為中美不可能壞到如此地步。但今天的現實甚至比我當時預測的趨勢要可怕得多。

科技領域雙方的對抗愈來愈激烈。有一個好消息是,由於特朗普回歸,美國眾議院又在9月重新通過了中國法案,中國法案對在美的華裔科學家會產生很大影響,所以大量美國華裔科學家會回流,對中國十分有利,類似50年代錢學森從美歸國。這是中美科技對抗中,唯一對我們利好的一件事,即大量的人才回流,不僅是AI方面,包括數學、物理等領域的學者專家也紛紛回流,都是美國最頂尖的人才。美國科學界現在非常憂慮,擔心這些人才回到中國後,對美國產生負面影響。
最近還有一個好消息,就是中美1979年簽訂的《中美科技合作協定》到期了,但一直沒有續約,每次到期後拜登政府只延期6個月,昨天終於續約5年,儘管裏面加了很多新的條款。不管怎麼樣,這是近年來中美科技對抗中一個小小的好消息。
但壞消息更多,美國在打壓中國的半導體產業及AI領域方面不擇手段。短期內,愈來愈多的中國公司被制裁。除了半導體、AI,現在連大疆都被制裁,美國國防部認定大疆是中國國防部的企業,決定制裁大疆。現在大疆要在華盛頓起訴美國國防部,它在過去十幾個月中,一直跟美國國防部接觸,表示自己不是中國的軍工企業,要求取消制裁,美國國防部十來個月未予回复,最後大疆表示將透過訴訟維權。
我們的電動汽車現在也無法在美國銷售。美國在先進製造業裏為我們製造了許多障礙,到今天愈演愈烈,連生物製藥公司都受到了影響。美國眾議院在今年9月通過了25個跟中國相關的議案,一周之中,美國國會眾議院心無旁騖討論了100多個有關中國的議案,通過了其中25個,其中一個就是制止美國的生物製藥企業跟中國進行合作。美國生物製藥公司擔心,這會導致美國人無藥可吃,因為美國大部分醫藥在中國製造。最後這項法案的生效期延長到2032年,讓美國有足夠的時間準備,當然,印度的企業又將從中獲益。
在地緣政治的變化中,當年美蘇對抗,中國得意;如今中美對抗,印度得意。風水輪流轉,是無可奈何之事。

特朗普2.0時代對中國的衝擊,第三在貿易領域。2018年貿易戰後,過去幾年,中美之間的貿易量仍呈現增加態勢,但成長比率只有可憐的5%,2023年已開始下降。不過中國整體貿易出口量是增加的,東協逐漸成為我們最大的貿易夥伴,我們藉道東協出口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以及歐洲等國。這裏面有幾個原因,地緣政治變化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在目前的變局下,美國人也知道中美貿易格局裏中國人智計百出,美國禁止進口中國商品,中國就到東南亞、墨西哥等地生產。特朗普上台之後,許多中國企業遷往墨西哥,墨西哥非常歡迎中國企業投資建廠。香港的TVB電視台最近訪問我,他們提到在墨西哥採訪了許多中國企業家。他們現在的處境也十分艱難,很多人投資辦廠,還沒蓋完廠區,現在特朗普上台,對墨西哥已經實施25%的關稅,錢花出去了,還沒開始賺錢,就迎來了這麼一個新政策。他們說墨西哥投資建廠,只有一種企業家賺錢,也就是為中國人提供飲食的餐廳老闆,其他企業家都沒賺。

面對這些衝擊 我們該如何應對?
在整個特朗普2.0時代,關稅大幅增加的情況之下,中國該怎麼應對?我們是否還能繼續把相對低階的製造業轉移到其他國家,促進我們的出口?美國人已經做出應對,將會考慮無論商品在東南亞、在墨西哥生產,如果使用中國原產地的零件,超過50%或60%就視為Made in China。今天去紐約,Made in China的產品愈來愈少了,Made in Thailand、Made in Vietnam、Made in Indonesia愈來愈多,但這些產品的相當大一部分都是中國製造。
墨西哥人和印尼人也開始藉機要求佔有中國工廠的51%以上股份,讓工廠成為墨西哥和印尼的企業。中國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窗口,結果被收取了巨額過路費。所以中國的企業出海沒那麼容易,馬來西亞人已經明確拒絕成為中國商品出口美國的中繼站,這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巨大挑戰。前程漫漫,但不管如何難,我們一定要往前走。
第一,製造業一定要往高端走。我們沒有別的出路,製造業只有往高端走才有競爭力。我們必須改變今天的經濟發展方式,我們的東西真的太便宜了,為什麼便宜?因為成本低,如果讓普羅大眾的薪水高一點,東西也不可能賣得那麼低廉,也可以避免內捲到海外。
我們的出口依靠大量的補貼,這也是實情。1兆美金的貿易順差看起來十分了不起,但這個數字在全世界一旦公布,十分招恨。中國的東西傾銷各國,弄得人家的企業全都倒閉,不止美國企業,連東南亞企業也因為這種競爭而倒閉,導致泰國也怨聲載道,印尼也對我們課以高關稅。靠廉價出口拉動經濟發展的模式不僅對我們建立大國形象沒有好處,還得罪了很多朋友,也不利於普羅民眾的生活水平提高,不如把出口補貼取消了,發給民眾去消費,1萬億美金足夠拉動內需。

第二,必須提振內部消費,拉動內需。到了今天,我們內部消費佔中國GDP還不到50%,全世界的平均是75%,連印度這樣比我們GDP要低的國家,他們的內部消費佔比也多達60%。國家都是省錢去投資、個人省錢去買大樓,這是我們的文化習慣。
跟美國人相比,中國人的儲蓄率比他們高很多。
中國人怕花錢的原因有二:一是教育,二是養老。在歐洲、美國,這兩者基本上都無須操心,所以拿了Pay Check就花掉。中國人每個月拿2萬塊,寧可存1萬甚至1.5萬,花愈少愈好,就怕老無所養,孩子生出來以後進好學校讀書也要花錢。
我們的教育要兩條腿走路,主體要免費,你要讓孩子去私立學校,那是另一回事。但我們要讓一般的民眾無需擔心教育,能夠好好上學。香港就很好,中小學不用錢,大學可以無息貸款。不解決這個問題,中國的經濟也很難拉動消費。其次,大家都在呼籲要加大對養老的投入。
第三,最重要的,要堅持改革開放。到了今天我們一定要記住,中國的未來只有靠我們不斷開放、不斷改革。7月的時候,我從英國回來,到北京機場一下飛機,心理落差很大。在倫敦、在牛津,我看到是來自全世界各地的人,黑白黃膚色都有,巴西人和非洲人擦肩而過,拉丁美洲人和哈薩克人相視一笑。真正的國際大都會氣象。但北京機場看不見外國人,不是我想看他們,而是這說明了我們的經濟活力不足。

我們現在對四十幾國單邊開放簽證,很多人說這是喪權辱國,並非如此。免簽是好客之道,是一種邀請,也是開放的象徵。最近我回到北京,看到的外國人多了,這是一個好的跡象,所以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去開放,我幾年就說過,中國一定不能讓別人把這扇門關起來。但我們面臨着很大的「關門」風險。
首先,兩個熱戰的結束,在安全領域裏,我們馬上需要面對兩個熱點的復出:一是南海,二是台灣。這兩個熱點都在我們門口,將對我們會帶來什麼影響?需要從安全領域角度考慮清楚。
第二,在高科技領域的打壓,已經不是沙利文所說的「小院高牆」,它涵蓋的領域愈來愈大。尤其是特朗普上台之後,不少鷹派又重新出山了,對中國貿易的影響又有多大,我們都不能低估。
2025年來臨,我們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中國經濟的轉型不是一兩年可以完成的,它可能是三到五年,這是一場劇痛。如果說從2019年到現在的5年裏,我們一直盼望新的變化來臨,那麼曙光尚未到來,我們還要繼續摸索、繼續期待。雖然我心裏也很沉重,但我仍對國家的未來有信心,我依然抱持着強大的信念,相信國家會愈來愈好,我們也會愈來愈好。
原刊於香港大學中國商業學院微信平台,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題為編輯擬。
特朗普2.0的衝擊 二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