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正舉辦「困乏多情‧香江藝緣:丁衍庸的中西藝術」展覽,展出丁衍庸(1902-1978)的作品,藉以紀念其誕辰120周年。
有「東方馬諦斯」及「現代八大山人」之譽的丁衍庸,廣東茂名縣人,他家境富裕,家族中人收藏古書畫,從小就受到文化薰陶。1920年,丁衍庸留學日本習西洋繪畫,在東京美術學校西洋畫科修讀,他醉心於馬蒂斯及「野獸派」的畫風。1925年歸國後,他積極從事西畫創作及美術教育,積極推動西方現代藝術傳播,成為中國現代藝術的墾荒者之一,與林風眠、關良有「廣東三傑」之稱,三人在中國畫壇各佔席位。
1949年,他隻身南下香港,在顛沛流離、貧困孤獨的環境中堅持創作和教學。1957年,應錢穆先生之聘,他加人新亞書院,創辦藝術專修科(即香港中文大學新亞藝術系的前身),並任教至1978年辭世。
居港30年期間,他不斷開展拓寬其藝術領城,油畫、水墨畫,兼及水彩、速寫,還有書法、篆刻,題材則涵蓋人物、花鳥、草蟲、靜物,以及山水風景;作品風格奔放,不拘一格,都畫得生動有趣,融合中西藝術風格。而在藝術道路上,他亦充分體現了新亞書院「艱苦奮進、困乏多情」的精神。
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館長吳秀華博士(Sarah)提到,是次展題「困乏多情‧香江藝緣」,正來自高美慶教授的建議,突出了這位藝術家擇善而固執的精神面貌,雖身處逆境,仍鍥而不捨,為實踐其藝術理念而努力。
丁衍庸在中大藝術系執教長達21年,作育英才,亦深受學生友好愛戴與敬重,學生不計其數,多尊稱他為「丁公」。是次展覽,展品超過155件,是他來到香港後的創作,當中以其學生的藏品居多。透過他的作品,希望人們能認識丁衍庸在藝術創作上的不同面向。
以畫入篆金石成
丁公的篆刻印章,是展覽的亮點之一。他曾說過:「金石我所欲也,書畫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偏廢。」可見他對印章的重視。
丁公晚年才開始治印,不過,他對篆印的興趣,早年已培養起來。1930年代,他曾收藏了大批秦漢的古璽印,據Sarah介紹,「由於他不是古文字學者,可擺脱傳統字體的法則規範,利用古璽印、甲骨文及金文的奇特造型,重新配置組合,形成了簡約樸實、渾厚有力的個人風格。而在刀法上,他借鑒古器物的圖文,使印文更具樸質原始之美。」
展櫃內展示的,是他的自用印,他之所以治印,目的在於使其印章與畫風相配合。此外,他刻的最多的,是十二生肖的印,也最為人賞識,在印石上刻的虎兔牛馬等,形象上跟他用筆所畫的相近,富現代藝術造型的意趣。Sarah更指出,「他大膽地『以畫入篆』,即以繪畫的題材、構意、造型融入篆刻之中,例如把『蘇三起解』、『貴妃出浴』,甚至佛像,直接鐫刻成印。」
展品中也有大量丁公為友人學生所刻之印,如為饒宗頤教授而刻的《固庵長壽》,閒章如《也無風雨也無晴》等,亦不乏可觀之作。
中西共融畫中凝
觀賞他的油畫,不由想起了丁衍庸對東西美術的見解:「東方美術,是哲學的,注重精神底表理,不斤斤於形式。西洋美術,是科學的,注重物體底形象,而忽略了精神底表現。」
丁公自來港後,雖生活困頓,但他依然堅持油畫創作。除一般的人物、靜物及風景畫之外,他更以璽印古文字入畫。
其中比較特別的一幅,是《雙面畫》,正面是「女肖像」,背面是「甲骨文」。雙面畫是其油畫創作的重要特色,丁公經常在一塊木版上反覆繪畫,畫下有畫,不少作品更是畫在同一畫板的正反两面,一方面反映了物資困乏的艱苦創作環境,另一方面,也顯示他比較注重創作和探索過程,亦有即興的意趣,對於創作的成果,則流露出其豁達與揮灑之情。
在人物肖像畫中,他雖然受到西方現代主義的影響,卻傾注了其強烈的個人風格及中國藝術的精神,往往以簡化的造型和流暢的筆調,捕捉畫中人物的神韻。
Sarah指出,「丁公用色,多用三原色,如紅、黃、藍,而且習慣將顏料直接塗抹在畫布上。例如丁公的人像油畫便採用了紅、黃、藍、綠色和簡單線條,是典型的野獸派風格。」
風景畫《西貢海傍》,構圖特別,電燈柱置於畫的中間靠左,燈柱上的燈是直接在畫布上調色的,他以色彩和線條建構畫面的空間感和韻律,呈現具體的景觀,別具風致。
「我很想把中國畫的線條和墨用到西法畫上。」丁公的作品,充份地印證其構想,也成為他畢生努力的方向。
青藤八大一脈承
丁衍庸藝術上最重要的轉捩點,始於1929年,他開始收集徐渭、八大山人、石濤及金農的作品,並研究他們的水墨畫,他對八大山人的藝術產生與趣,同時亦受到當時吳昌碩、齊白石的金石用筆及稚拙造型的影響。
及1949年,他抵港後,飽嚐離鄉別井孤獨流離的滋味,時局變幻與自身經歷,使他對明末清初的遺民,有更深刻的體會,他曾說:「在這樣凄涼的歲月中,八大山人、牛石慧、徐天池、石游、石谿,就變成我的師友。」八大的作品,讓他看到如何在傳統筆墨與現代藝術之間找到平衡點,並藉此深入鑽研,變化出個人風格。
從臨摹到自學,他在八大的基礎上,發展稚拙天真的趣味,論者有謂「他把八大的冷峻孤高,進一步轉化成風趣幽默、嬉笑怒罵的個性。」作品題材廣泛,花鳥、山水、人物等,式式俱備。
超脫物象意爭鳴
水族世界是他筆下常見的題材,魚蝦蟹蛙,無不造型稚趣,生動可人,深具八大之形貌。如《水族圖》。
是次展品之中,不少畫作以魚為題材,但幾乎沒有兩條是一樣的。《三魚》一畫,原是丁公為饒清芬所作,所畫之魚,游弋於畫面中央,而饒宗頤教授則補上兩條小魚,並加題款。
在題材構意方面,丁公亦嘗試突破前人,突顯個人面貌。例如他所繪的青蛙,以線條為主,結構簡練,樣貌奇趣,是他自創題材之一,別具特色。Sarah笑言:「青蛙雙眼瞪大、表情好奇,生動活潑的肢體,極富動感。如《芋艿青蛙》之爭躍比高,或如《群蛙圖》的群蛙亂跳,互相爭鳴,寄寓畫家對人生際遇的不平鳴。」可見他運筆作畫,已從具體物象中超脱出來,寫出自我之反照。
天真稚拙自深情
高美慶教授認為丁衍庸眾多畫作中,「各類題材中以人物畫的成就最大。他從歷史、文學、戲劇和民間傳說中找尋靈感,也描繪現代人物,以戲謔嘲諷的方式,寄托他對現代社會的光怪陸離和世態炎涼的感受。」
丁公早年留學日本,除油畫受馬蒂斯影響,亦把野獸派誇張、拙趣之人物造型,引入中國繪畫,與傳統筆墨共冶一爐。他認為兒童畫天真稚拙的畫法,正好表現藝術的原始之美。
作品中如霸王別姬、蘇三起解、貴妃出浴等,是常見題材,亦為畫家借題發揮之作,「他常借助戲曲人物的題材,以漫畫般的手法,創造出詼諧效果。畫中人物的造型,亦宛如現代藝術。」
其他如釋道人物,佛陀、觀音、羅漢、八仙、鍾馗等,也是丁公喜歡的題材。他尤愛畫鍾馗,相傳鍾馗因為模樣嚇人,就算才華出眾也未能出仕,委屈至死後變成鬼王,似是丁公自況。他將自身遭遇,抑鬱不平之慨,反映在作品中。場內有一幅《鍾馗像》,筆觸狂放,面孔抽象,呈現趣怪生動之貌。另有一幅觀音像,跟傳統畫法相異,也別具創意。
雪个風骨出神形
「八大(別號雪个)用筆,寥寥數筆,使物象形神畢具,了無遺憾,皆因平時觀察物象精到,表現力特強。」丁公推崇八大,其花鳥走獸,受八大的影響頗深,他強調「作畫不拘形似,意酣便足。」
展品之中,水墨紙本手卷《水墨花鳥蟲魚詩卷》是矚目之作。此畫繪於1961年,鶴山人(李潤桓教授)所寫引首「生機勃勃」四字,已將作品之特色表露無遺矣。跋文亦為李教授所書:「右丁公水墨花鳥蟲魚詩卷,用月宮殿紙計11接,畫有蘭竹、荷花、辛夷、水仙、葫蘆、桃花、芭蕉、松鼠、雞雛、鸜鵒、燕子、翠鳥、青蛙、魚、蝦、蟹、蟋蟀、鳴蟬、蜻蜓諸物,穿插組織,自成段落,首尾相應,生意盎然。」此作筆墨淋漓,多采多姿,是難得一見的佳作,可惜因展場所限,未能盡窺全豹。
梅蘭菊竹一向為中國傳統繪畫題材。是次展出的《蘭竹四屏》,墨色濃淡分明,淡雅中帶逸趣。展覽的海報,亦脫胎於此。
丁公的畫,筆簡而意不簡。他嘗言:「大如鯤鵬,小如蜂蝶,運筆使其見骨,運墨見肉,古人觀察微,下筆自有神助。」他的作品,亦可作如是觀。
這部份的展品,題材多樣,各具特色,亦反映其童心。如雀籠中的「鷓鴣」,有自況之意;《雲從龍》則線條強勁生動、動感十足。另有《德禽圖》,畫中可見,公雞對小雞照顧有加,意趣盎然,與油畫《金雞一家愛意濃》遙相呼應。
書中有畫一筆成
丁公一向不以書法家自居,其書法多見於畫上的題跋,與畫作相較,數量較少。他的畫學八大山人,書法亦有八大遺風。此外,他亦鍾情米芾,而在同代人之中,則不單喜歡于右任的書法,同時亦愛好其詩詞,更不時以此作為自己畫作的題句。
丁公的字不是書法家的字,而是畫家的字,不受常規約束。Sarah亦指出,「其題畫書法,筆墨造型,變化多端,與繪畫的物象配合無間,渾然一體。至於單幅書法書畫作品,亦有畫意,以作畫方法寫字,可謂『以畫入書』。」
丁公收藏過八大的對聯,分別為「采藥逢三島,尋真遇九仙」與「讀聖賢書,行仁義事」,他亦多次臨寫,送贈學生。
丁公書法以行草多見,如《草書五言詩》,用筆凝練,具圓渾穩重、直率自然之趣。其篆、隸及楷書之作較少,偶而為之,大多是應學生即興要求的遊戲之作。展品中,另有對聯三幅,風格各異,亦堪細賞。
丁公作畫,追求天真童稚的藝術趣味,他在晚年所創作的「一筆畫」,堪稱極致。他以寫草書般的流暢筆觸,一筆畫成一隻動物。如《一筆貓》,好像拿起筆在紙上隨便畫幾個圈便完成。細看之下,便知其功力深厚,運筆成熟精簡,準確地捕捉貓兒捲臥的體態。這次展出的「一筆畫」,除《一筆貓》外,還有《一筆鶴》、《一筆人》,「作品反映了他對物象的深入觀察,對造型、線條的靈活掌握,以及對毛筆、水墨的純然控制。」Sarah細細道來。
不得不提的,還有其山水畫,傳統文人畫家往往把自身經歷寄諸筆墨,丁公亦把其家國之思融入山水畫中。其山水畫來自八大山人,題材離不開荒山、孤舟、亭宇⋯⋯藉以抒發其孤獨鄉愁。展品只有三張,筆底卻展現了畫家的內心世界。如《竹林訪友圖》。
困乏奮進更多情
在大學時,我念的是中文,可是藝術系卻是常到之地,除修讀藝術概論、美術史等科目,也曾旁聽丁公的課。記憶所及,他上課時,講述解說不多,只是不斷繪畫,以示範其個人作品為主,他畫畫速度甚快,如成竹在胸,一揮而就,兩三分鐘就畫成一張,大家只能從旁觀察偷師。作品則任由學生取去,作為留念與學習參考,他從不計較,樂於與大家分享個人的創作成果,亦期望藉學生分散保存自己的作品。
展品之中,還有一幅《天氣奇寒》,背後亦有一段故事。話說有一次,丁公上課時,對學生說:「今日合作畫,你們隨便畫什麼,都可以變成一張畫。」有同學畫一條曲線,丁公就將它變成一個果籃。就在此時,徐志宇師兄走進課室,他畫了梯形、圓形、三角形,帶點作弄成分,豈料丁公下筆揮灑,隨即畫成一幅人像,題為「徐志宇畫人,丁衍庸種鬚」。這則小故事,道出了師生間的情誼,亦反映了丁公的風趣幽默、平易近人。
「古往今來,最成就得大的,都是磨練出來的,不是一帆風順的人。一定有毅力。你學什麼都好,任何一種,没有毅力不行!」他在紀錄片《丁公的畫》中所說的,正是其肺腑之言。丁公來港多年,無懼艱辛的環境,在創作路上下求索,堅持對藝術理想的追尋。他的努力不懈,便是明證!
此次展覽,不單只展現了丁衍庸在藝術創作上的獨特成就,亦突顯了他在藝術教育方面的貢獻。誠如新亞藝術系首任系主任陳士文先生對他的稱道:「一生盡力藝術教育,任勞任怨,數十年如一日。什麼功課都能教,什麼畫都能畫。畫上的陪伴藝術一一精能。他真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全才。」
「困乏多情 香江藝緣:丁衍庸的中西藝術」展覽
地址: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徐展堂樓一樓(請由馮平山樓進入)
展期:即日起至2023年2月26日
時間:周二至周六9:30-18:00;周日13:00-18:00(星期一及公衆假期休息)
免費入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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