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徵兆地,詩人鄭愁予上個月在美國飄然遠去了。我在《明報》上讀到這則新聞時,心中湧上了一陣難言的哀傷,那敲動了無數心弦的達達馬蹄聲,終於離開我們遠去了。
雖說詩人享壽91高齡,一生詩名卓著、粉絲無數,讀他詩的人跨越好幾世代,是中國新詩的一代宗匠,一生圓滿,文人成就如此,尚復何求?但畢竟故人逝去,難免心有戚戚然。更何況,他的詩,伴隨着我,走過了多少悲傷與喜悅、得着與失落、激動與慰藉的時光。
我是80年代中認識鄭愁予的,一算竟然超過40年了。而我認識他的詩的日子,則比這還要早得多。
相識40載 結緣在書海
1977年4月,我從廈門移居香港。那時毛澤東去世不到一年,十年文革隨着四人幫倒台宣告結束,中國人,包括我,都像在一場漫長的惡夢中醒來,對未來一片茫然。我的整個青蔥歲月,就是在文革無休無止的階級鬥爭,人與人互相撕咬,杯弓蛇影,禁錮心靈的封閉氛圍中度過的。來到了一切自由的香港,固然感受到擺脫枷鎖的舒暢,但也面臨再沒有人給我指示,一切都要自己決定、自己負責的壓力。發覺到,對一個被囚禁慣了的人,「自由」竟成了一種負擔。
語言不通,工作不理想,文化也不適應,我覺得無依無靠,好像一棵小樹苗,從故土被被連根拔起,移植到一片完全陌生,甚至說不上如何友好的土地上,獨自苦苦的掙扎着。
在那段徬徨無主獨自摸索的日子裏,文學,成為了我的避風港。我出身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自小喜歡閱讀,尤其鍾愛文學藝術作品,在一個事事陌生的社會中,閱讀文學作品,就像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熟悉的老朋友。
那時候,不管什麼日子,只要一有空,我都會泡在書店裏「打書釘」。三聯、商務、中華、天地、南天等一家家書店,都成了我發掘不盡的寶藏。有別於內地的書店,書本都被關在櫃台裏面,讀者不買就拿不到,在香港進書店看書是完全不要錢的!你要看店內的什麼書,看多少本書,要看上多久都可以,沒有人干擾你。
在浩瀚的書海裏我盡情暢泳,終於尋覓到了鄭愁予。
在他的詩集裏讀到了一首《小小的島》,就像給我打開了一扇隱藏着的門,把我引領到一個如夢如幻的世界,依稀好像是我生命所繫的那座小小島嶼,又好像是我在夢中的憩息所。彷若在鬱悶灰暗的陰霾裏,驟然出現在我生命中的一道溫暖陽光:
你住的小小的島我正思念
那兒屬於熱帶,屬於青青的國度
淺沙上,老是棲息著五色的魚群
小鳥跳響在枝頭上,如琴鍵的起落那兒的山崖都愛凝望,披垂着長藤如髮
那兒的草地都善等待,鋪綴着野花如果盤
那兒浴你的陽光是藍的,海風是綠的
則你的健康是鬱鬱的,愛情是徐徐的雲的幽默與隱隱的雷笑
林叢的舞樂與冷冷的流歌
你住的那小小的島我難描繪
難繪那兒的午寐有輕輕的地震如果,我去了,將帶著我的笛杖
那時我是牧童你是小羊
要不,我去了,我便化作螢火蟲
以我的一生為你點盞燈
「以我的一生為你點盞燈」,當時的我,多麼期望着有一隻螢火蟲,來為我點燈啊!這首詩深深地打動了我。
鄭愁予的詩句,也開啟了我寫作的眼界,看到了詩原來是可以這樣寫的,文字是可以如此感人的,對我以後的文字創作,起了有如指路明燈的作用。
我買下了手上的這本《鄭愁予詩選集》,放在身邊,有一段時期幾乎是每天讀幾首,就這樣,伴隨着我度過了40多年的日子。

由筆談到相見
1980年,我進入了三聯書店當助理編輯。當時我的上司潘耀明策劃了一套收錄海外華人作家作品的《海外文叢》,作者中包括聶華苓、劉紹銘、程步奎、葉維廉、張錯、趙淑俠等,其中當然少不了鄭愁予。
鄭愁予的詩集叫《蒔花剎那》,收入的主要是他當年的新作,這應該是鄭愁予在香港出版的第一本詩集。而我,一個初出茅廬的小編輯,竟有幸成為這本書的責編,為偶像編書,自然喜不自勝。在這期間,我跟詩人有了書信來往,當然,那時沒有電郵,每一封信都是手寫和郵寄的。魚雁往返,雖未謀面,但竟有了點相熟朋友的感覺。說來奇怪,雖然一直跟自己的偶像筆談,卻從不敢說出自己特別喜愛他的詩。
80年代的某一天,我和詩人第一次見了面。
有一天,潘老總叫我到會議室去,介紹身邊一位中年男子,說:「這是鄭愁予。」我看到了詩人的本尊,第一反應是有點意外。
因為鄭愁予這個筆名──詩人自稱是出於辛棄疾詞《菩薩蠻》中的兩句:「江晚正愁予,深山聞鷓鴣」,以「愁」為名,我想像他大概會清秀纖弱,多愁善感,形象接近蕭邦。而此刻在眼前的,卻更像是位運動家身型的壯健男子,穿着一身灰色短袖獵裝,腳踏一對厚重的登山鞋,充滿陽光的膚色,身材不很高,但十分結實,滿面笑容,絕非「多愁善感」。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登山健將和滑雪好手,怪不得沒有半點「文弱」。
寒暄之後,我有幾個稿件上的校對問題請教他,他戴上眼鏡,全神貫注地看稿,到那個時候,才回復了一個我心目中的「詩人」的形象。
那晚潘總設宴招待,同在席上的,還有香港詩人蔡炎培──他和鄭愁予是老朋友。兩個詩人聚頭,當然少不了杜康美酒。鄭愁予話不多,酒量卻甚豪,兩人你一杯我一杯,酒席未完,蔡炎培已酩酊大醉,鄭愁予卻若無其事,面不改色。我想他或許是個「敏於詩而訥於言」的人罷,當席上人們都在高談闊論,逸興遄飛的時候,他就在那裏靜靜地聽,微微地笑。
不過後來香港詩人秦嶺雪告訴我,其實酒量大的鄭愁予也曾喝醉過。當時他們一行三人在福建泉州喝酒,同行的還有攝影藝術家柯錫杰,三人喝掉幾瓶白蘭地後大醉,輪流將洗臉盆扣在自己頭頂上。我想,不知道那天他們仨,是否都把自己都當成了唐吉訶德?
我告訴鄭詩人,這本《蒔花剎那》詩集裏,我最喜歡的一首是《雨說》,把一場「喜雨」描述得無比生動,我更喜愛裏面的一句:「當你們笑了,大地的希望就有了。」給了我一份可貴的啟示——
當魚塘寒淺留滯着游魚
小溪漸漸瘖啞歌不成調子
雨說,我來了,我來探訪四月的大地
我來了,我走得很輕,而且溫聲細語地
我的愛心像絲縷那樣把天地織在一起
我呼喚每一個孩子的乳名又甜又準
我來了,雷電不喧嚷,風也不擁擠
當我臨近的時候你們也許知悉了
可別打開油傘將我抗拒
別關起你的門窗,放下你的簾子
別忙着披蓑衣,急着戴斗笠
雨說,我是到大地上來親近你們的
我是四月的客人帶來春的洗禮
為甚麼不揚起你的臉讓我親一親
為甚不跟着我走,踩着我腳步的拍子
跟着我去踩田圃的泥土將潤如油膏
去看牧場就要抽發忍冬的新苗
繞着池塘跟跳躍的魚兒說聲好
去聽聽溪水練習新編的洗衣謠…………
我還是要教你們勇敢地笑
那旗子見了我笑得嘩啦啦地響
只要旗子笑,春天的聲音就有了
只要你們笑,大地的希望就有了
雨說,我來了,我來了就不再回去
當你們自由地笑了,我就快樂地安息
有一天,你們吃着蘋果擦着嘴
要記着,你們嘴裏的那份甜呀,就是我祝福的心意
鄭詩人聽了我幼稚的「詩評」,開心地笑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就像一個充滿陽光的大男孩。
鶼𪃸情深 看透生死
接下來的好幾年間,我們一直都有機會見面。原因是那些年,鄭愁予經常回中國內地,而當時中美之間沒有直航,他一定要經香港轉機,有時間便會約聚。接觸多了,對鄭愁予這個人也比較熟悉了。他為人坦誠率直,不會彎來繞去,以近乎童真的角度去看這溷溷濁世,是詩人中的詩人。我也認識了詩人的太太余梅芳女士,知道她很會烹飪,經常在家裏做一大桌的好菜宴請朋友,她更有一把好嗓子,會高歌一曲為大家助興。有此賢妻,鄭愁予自然十分珍惜,把太太呵護照顧得無微不至。
1990年我生下長子,很不幸,兒子被診斷出患有嚴重自閉症。鄭愁予夫婦對我特別同情,經常安慰我,每次見面都問及孩子的情況。1995年,我再生下女兒。詩人夫婦知道之後,特地買了一條金手鍊送給我的女兒。
女兒上中學時,對我說讀到鄭愁予的詩,我馬上拿出那條金手鍊交給她,告訴她這是詩人在她出生時送的禮物。女兒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完全不能置信的樣子,興奮得跳起來!
我最後一次見到詩人鄭愁予夫婦,是在2015年6月15日。鄭詩人應鄭培凱教授之邀,來城市大學開講座。那時候他們夫婦都已八十高齡,梅芳身體狀況不大好,顯得消瘦虛弱,而鄭詩人雖已滿頭華髮,卻健壯如昔,神采飛揚,在講台上談笑風生,博得滿座笑聲。
後來聽說梅芳因病在美國去世,鶼𪃸情深,相信對詩人的打擊甚大,之後再也沒有見過他的面,不料再聽到他的消息,已經是他到天國去跟他摯愛的梅芳團圓了。
詩人生平豁達,在詩中對生死看得透徹,也許這次飄然遠去,也可看成是他平生詩章的一闋終曲罷?
此時此刻,他幾句我喜愛的詩行,悄然湧上了我的心頭:
我將使時間在我的生命裏退役,
對諸神或是對魔鬼我將宣布和平了。讓眼之劍光徐徐入韜,
對星天,或是對海,對一往的恨事兒,我瞑目。
宇宙也遺忘我,遣去一切,靜靜地,
我更長於永恒,小於一粒微塵。
2025年7月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