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我的前度;因為她是我生命2.19萬天的重要部分。
根,命也,就是這樣吧:我祖籍廣東、生於香港,一名廣東佬、一個香港仔;但做不了廣州的東山少爺,結交不了西關小姐。
一個城市親切與否,在乎我們對她的歷史、文化、生活,有沒有強烈感情?
深圳太類近香港,一個更現代化的科技城市;而廣州呢?香港的DNA百多年前起,已源自這千年城市,因為廣州一直帶領嶺南文化。
廣府為嶺南文化的重心
嶺南文化是指中國五嶺以南的地域文化,涵蓋廣東、廣西、海南,以至香港和澳門,這地域無論歷史、飲食、文化,都擁有自己的特點:活潑、開放。由於嶺南近海,它常接觸外面的世界,造就了「輕質型」的創新思想。
珠江三角洲的廣府文化,為嶺南文化的重心,廣府文化中的大佬則是廣州。深圳特區成立於1980年,只是嶺南文化的輔助儀,把外省人的文化滲到嶺南。舉個例子,在70年代問什麼是水煮魚?人們答:「野葛菜生魚湯呀!」今天的答案卻變成麻辣川菜!
70年前,我的外婆從廣州河南走難來到香港,姐妹卻留在故里,故此她常常「回」鄉下探親;對,在她心目中,廣州才是心繫的老家。她感慨:「廣州的人情味比香港濃!」
60年前,只有幾歲的我童言無忌,問外婆為什麼不帶我去廣州玩,她嘆氣:「現在廣州窮,香港有錢,我用擔挑搬着一袋二袋的米和舊衫回鄉,你可以幫手嗎?以往我們在荔灣吃『艇仔粥』;今天,粥水都無啖!」當時廣州衰落,有人餓死街頭,外婆說:「有些人餓死前想有飽足感,吞吃觀音土囉!」
首代周末小旅行信徒
50年前,我坐上又舊又殘又暗的九廣鐵路火車,第一次到了廣州;大叫:「好美的城市!」香港都是高樓大廈,廣州卻井井有條,沙面一帶有巴洛克式法國建築物、西關的大屋裝滿七彩的滿州窗、華僑新村如九龍塘的豪宅……跑去1938年的大同酒家,除了上等粵菜以外,它門前曾有一副對聯,寫上:「大包易賣,大錢難撈……」今時今日年輕人有否吃過「大包」?
70年代的廣州,生活必需品多是國營的,可用限時、限量的糧票換取油、米、肉、糖……後來向外國和港澳旅客發行外匯券,可以用它買到人民幣不能換取的進口衣履、化妝品、家電等。酒店門外,有人拿着一籮人民幣問我:「有沒有外匯券?整籮人民幣換給你!」
40年前,我大學畢業當了律師,是第一代的weekend getaway(周末小旅行)信徒,彼時的機票很貴,於是常往澳門和廣州充電。在廣州,喜歡那當上大爺的感覺,路上,水果可以用多少「角」(1元為10角)來買,花數元,便吃到一頓美味晚餐。
在廣州,入住建於1961年的第一家五星級酒店東方賓館,一個晚上才一、兩百元。1983年,珠江河畔的白天鵝賓館落成,美輪美奐,酒店的接待員漂亮得像明星。住在那裏,望向對岸的河南,想起外婆的一番話:「親戚都走了八八九九,房子也面臨拆遷,還返鄉下做什麼呢?」
80年代,我是廣東省駐港機構粵海集團的法律顧問之一,故此他們帶我去參觀天河的多塊地皮;那時候的天河,是種菜的農田。他們說:「我們有一塊地皮,太細了,沒有用處,李律師,100萬賣給你,可以蓋一家小賓館,有沒有興趣?」我心想:「百多萬足夠買一個太古城的單位,買了這塊農地,還得花錢來蓋房子,算吧!」回頭一看,悔之晚矣!
滾滾紅塵 世界大變
30年前,滾滾紅塵,世界變了:90年代的廣州到處塵土飛揚、極速建設,要成為世界級的大城市;我也變得事業心重,夢想建立一家頂級的律師事務所。
廣州,不再是外婆挑東西返老家的故鄉,也不再是我少年時穿背心食雪條的浪漫之城!你看:「美麗的人民南路蓋上了一條巨型天橋,馬路被遮得黑黑漆漆!」人民南路曾經如香港的中環,在清代它毗鄰繁華的「十三行」外商貿易區,是中西交流的中心,那裏的南方大廈(原名大新百貨),更是廣州第一代的Lane Crawford呢!
我去廣州,再不使用她老舊的火車站,出入的是天河區全新的東站:客戶用汽車把我接走,談妥業務,立刻把我送到車站趕回香港:不再青春的我,再沒有時間欣賞翻天覆地的廣州;急急穿西裝到達,穿西裝離開……
當時香港律師只能和內地律師互相介紹案件,聯營或合併皆不容許,所有內地律師行都是國營的。我同情廣州的律師行:「怎麼電話還是金屬撥盤式座機!律師們拿個玻璃罌喝水!在office,還放了火水爐給律師煮飯?!」未幾,廣州律師高興地告訴我:「太好了!國家很快讓我們脫鈎,我們將要成立私營的律師事務所!」過了十年,他們已成為了千萬元戶!
情懷消失 平常心取代
20年前,踏入Z世代,我一年才寥寥幾次去廣州。
Weekend getaway?倒不如坐飛機去台北、曼谷、東京……那刻,心裏對廣州,有點「曾經厚望,期望落差」的悵然!因為約2003年,我在東奔西跑辦妥手續之後,成立了香港律師駐廣州辦事處(representative office),還弄了一個寫字樓,派了香港律師長駐當地。可惜沒有太多生意,只好借酒消愁,去當年時尚的花園酒店喝杯中式雞尾酒。
廣州的好友說:「李律師,你在廣州開辦事處,恐怕是情意結吧!廣州每天多班火車往返香港,風一陣似的便到,如果廣州人需要香港律師的服務,倒不如直接去香港一趟!」
此時,古舊的廣州也在快速消失,城市一半在改造,河南出現高樓大廈,汽車像蘑菇般在路上生長。廣州的城市建設,未知是否因為曼德拉效應,總覺得她沒有北京、上海般整齊。我們廣東人都是率性的人:突然,這裏豎立了一條天橋,突然那邊卻有一幢釘子戶平房被高樓夾住!
10年前,嗯,我的長輩和廣州的老客戶都離世了!小伙子的我也變成回外婆家鄉的孤狼!再也聽不到老人家口中廣州的老故事……
現在,我大概兩年才去廣州一次,偶爾擔任仲裁員的工作;重臨故地,只抱着遊客的心態,舊的情懷消失,新的平常心取代:例如,嘗嘗「好酒好蔡」的美食,往Zaha Hadid設計的大劇院看表演,躲在鍾書閣買幾本書回家。

在廣州,今天已沒有機會說多過十句廣府話,碰口碰面要用普通話溝通;廣州,再記不起我這個有六分一血統的廣州人?無情的廣州,只是我一件遺失了的玉墜。
今天,Beta世代了,在文青朋友的相約下,乘高鐵往廣州,城市變得好陌生;參觀了剛建好的廣州藝術博物院,它由歐洲建築師Herzog設計,極致得無與倫比!還去了上下九路的古老步行街逛逛,蹓躂那些騎樓建築、老字號商舖,這裏的傳統小吃,全是我童年的回憶;現在步行街每況愈下,那並不重要,有歷史的地方,蘊藏豐富的文化!最後的活動,便是在沿江路走走,右邊是珠江河的夜景,左邊是感人的歷史建築如海關舊址、沙基慘案紀念碑……它們都沒有老,老的是我們!

追憶的心、惘然的情,都隨着變化萬端的廣州通通消失了,她已包併了番禺,我再分不清楚什麼是心目中定義的廣州;但是,排除一切消失的、今天存在的,絕對是羊城的真相!我的廣州機場只有一條跑道,其實,它已有了五條跑道,比香港還要多兩條。
「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杜甫教誨的。命運是奇妙的:今年突然有一個機會,我被廣州市政府下面的一家公司委任為董事;廣州,將不是我的前度,依然是我的根、我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