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 Jan 03 2025 23:59:59

我的醫學馬拉松──專訪香港大學副校長(健康)兼醫學院院長劉澤星

──大體老師當頭棒喝、風濕科醫患捱出頭

全球AI研究領域領先的百強大學榜日前公布,香港大學排名第85位,劉澤星教授說:「醫生可以透過AI探索新型藥物、檢測及診治的無盡可能,但AI卻無法取代大體老師的奉獻精神,無法取代醫患互動的溫度,無法取代仁醫仁護的身心關顧。」
採訪:梁穎勤 攝影:文灼峰 特別鳴謝港大李嘉誠醫學院提供部分圖片

港大醫學生第一次集體上解剖課,場面壯觀,沒有驚慄鏡頭,只有準醫生眼中流露出來的興奮與期待,透過接觸大體老師,醫學前輩都希望他們能學懂尊重生命,珍惜每一次接觸與互動,踏出成為仁醫的第一步。所以,解剖實習開始前,教授帶領大家低頭為大體老師默禱。

大體老師為什麼叫做「大體老師」(Great Body Teacher)?因為他們以自己的身體,去教授他人肉眼能觀察到的人體結構的知識,港大醫學院網站有解釋,因為這種解剖學叫大體解剖學(Gross Anatomy),所以醫學界專稱他們為大體老師。誠如《孟子》告子上篇闡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當我們按本心行善,便成為跨越生命界限,成就醫學奇蹟的大人。

港大醫學院一年級學生第一次上人體解剖課,場面壯觀。(港大醫學院圖片)
 
在大體老師身上,除了初步掌握解剖技術,還可以學到很多AI不會教你的東西。(港大醫學院圖片)
 

每位醫生的001號病人

早年外國醫學院會採用由其他國家合法購買的遺體作醫學研究用途,香港則非常依賴無人認領的遺體以維持教學需求,直至2012年港大醫學院生物醫學學院開展「大體老師」遺體捐贈計劃才有改善。計劃每年登記人數由最初約270名至今增近一倍,學院接收的大體捐贈數目亦由最初一年13位,增至每年平均80多90位。現時教學用的遺體全部來自計劃供給的大體老師饋贈。

劉院長說,港大醫學院現在通常安排八至十個同學一組,跟一位大體老師一起練習。他還記得在英國蘇格蘭學醫時,第一堂解剖課那陣刺鼻的福爾瑪林味道,令人很不愉快,而作為醫學新丁的他也有點呆頭呆腦,只知道主要受訓做外科醫生,外科導師的刀法一定很厲害。

他也不避諱自爆糗事,作為反面教材:「我那時頗調皮,因為三維方向感挺厲害,很容易理解人體肌肉、神經線、血管的立體走向。有次練習解剖,我全班第一個完成,環顧身邊同學人人都在忙碌中,那一刻覺得自己好像挺厲害的,有點飄,一時調皮將大體老師當作玩具般,將手術刀遞高瞄準開刀位置,想看能否命中。旁邊的導師見到,馬上嚴厲地責備了我一番。」他說這件事終生難忘,因為犯了好大的錯誤,不夠尊重大體老師,永不再犯。

重提此事,劉澤星強調「想告訴同學,不是年輕就可以犯錯。當你做了一件大錯事,你不能就此跟它撇清(get away from it),這件事跟了我幾十年,今天重提仍然好深刻,好慚愧,因為大體老師肯捐獻自己的身體給醫科生去學習,我竟然視同兒嬉。」正能量面對這個教訓,愈年輕犯錯,愈能及早避免重蹈覆轍,尊重所有病人,並感恩所有給予我們幫助的人,劉澤星說這也成為他行醫生涯中的一個寶貴經驗。

劉澤星1990年代初回流香港,成為當年香港公共醫療體系首三位風濕科專科醫生之一,為糾正社會人士對於風濕科疾病如紅斑狼瘡的誤解,作出了很大貢獻。
 

80年代狼瘡無藥可治  絕症、不育傳聞害慘患者

92年回港,劉澤星加入港大醫學院,成為當年香港公營醫療體系首三位風濕科專科醫生之一,另外,李國銘教授坐鎮中大醫學院,黃煥星醫生則駐瑪麗醫院。1980至90年代,風濕科屬於比較冷門,劉澤星不是沒有想過做一些威風八面的專科如心臟科、備受歡迎的小兒科,但有次風濕科教授跟他說:「Chak(阿澤),我有個項目,需要研究魚油丸對類風濕性關節炎患者有否幫助,資助維期三年,不如你來幫手。」之後機緣巧合,他在蘇格蘭做到完成醫學博士學位,回流加入港大醫學院至今,歷經33個寒暑。

風濕科疾病主要分兩大類:1.慢性關節發炎問題;2.系統性自身免疫性疾病。劉澤星主攻後者,其中當數紅斑狼瘡(SLE)最為人熟悉,資料顯示,此病男女比例約為1:9,2023年底辭世的演員周海媚就罹患此症多年,備受困擾。

劉澤星憶述,在英國入行時接手的SLE患者病情算是比較簡單。1990年代初回流香港後,接診的每個SLE病人都好嚴重,往往帶着一身併發症與藥物副作用,好慘、好辛苦,還要承受社會歧視和家庭可能隨時破碎之苦。

「第一,患者一旦確診為SLE,全家都以為是絕症。第二,一般人都誤信SLE女患者不能生育,所以有些老爺奶奶甚至會立刻催兒子和新抱離婚。」劉澤星坦承那段日子的確做得很不起勁,儼如一位無兵司令,眼睜睜地看着病者捱過痛楚期,關節逐漸變形,卻什麼也做不到,難怪這個專科一度門可羅雀。

80、90年代,風濕免疫病紅斑狼瘡幾乎無藥可治,但醫者的關心和聆聽,仍然能讓病人感受到心靈上的安慰。
 

長路見證科技為絕症除名

不過,正如德國哲人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所言:

「那些殺不死你的,終將使你更強大。」

“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

說的恰似是紅斑狼瘡患者與曾經一度束手無策的風濕科醫生。

那些未為社會人士「看到」的病症,那條同行稀少、人跡罕至的專科路上,年輕劉澤星在無數次跌跌碰碰中和病人一起成長,他發現那些疼痛難耐卻無藥可治的病人每次回診,「我只是坐着聆聽他們說話,聽他們述說着痛楚,我點頭表示理解,他們彷彿就已經很滿足了。這些行醫點滴讓我領略到,做醫生除了開藥之外,還有很多方法可以幫助病人,讓他們心靈更健康。」

2000年代初,劉澤星重返蘇格蘭,發現竟然有很多病人都還記得他這位曾經駐診的中國小伙子,這讓他更加肯定,今天的醫科生、將來的醫生,除了在教育科技、AI之外,還有一對耳朵、一顆心,可以撐住病人,走前一步,又再走遠一步。

劉澤星後來夥拍香港復康會合作推動公眾教育,學會如何運用社區復康網絡建立病人互助組織。2001年,劉澤星創立香港風濕病基金會,2011年夥其他研究人員創立亞太紅斑狼瘡合作組織,幫助病人與家屬正確認識及管理此疾病,跑了好長時間後,終於見到社會認知由量到質起變化,家屬甚至老爺奶奶都開始參加病人聚會,「這些都是令人欣慰的事。」

無論在風濕科專科,還是港大醫學教育的馬拉松賽道上,劉澤星都展現出驚人耐力。
 

與病人一起成長30年 參加婚禮、畢業禮

劉澤星說:「過往醫學界對免疫系統認識貧乏,哪一種免疫細胞負責什麼工作,我們都不甚了了,現在開始掌握每一種免疫細胞對身體的影響、知道某些風濕病會令某些免疫細胞特別活躍,可以針對抑制那些特別活躍的細胞,或者細胞分泌出來的發炎物質,發覺可以減輕病人的關節痛楚及損壞,並改善其他器官的問題。」

隨着AI、大數據與醫療科技發展,風濕免疫病的患者與醫者近20年來可謂絕地翻身,臨床前的藥物試驗時間愈縮愈短,數據庫愈趨完善,一些嶄新的免疫抑制劑或者免疫標靶藥紛紛出爐,「現在全世界銷售最厲害的十大藥物當中,至少有一至兩種屬於風濕免疫科的藥物。」

劉澤星表示他們以前只是很初階地說某種藥能否止痛,現在已經進階到某種藥能否控制病情穩定、不再發作。雖然未做到根治,但絕大部分風濕免疫患者都已經可以享有正常生活,跟普通人一樣讀書、工作,然後結婚、生子,這些都是以前他們想都不敢想的。

「最開心的是和病人一起成長。30多年前認識的病人,有些會邀請我去他們的婚禮,然後帶着小孩回來覆診,現在連小孩也畢業成年了。」港大醫學院一直致力於培訓醫生科學家(clinician scientists),究竟免疫系統怎樣影響風濕免疫病症?其他類型的免疫病起因又是什麼?跟免疫缺陷有無關係?劉澤星相信「這是醫生科學家的未來工作。」

AI與大數據飛躍發展,揭示了過往隱藏的基因與風濕科疾病之間絲絲縷縷的關係,也幫助科學家開發出有效藥物。(Shutterstock)
 

培訓醫生科學家  冀實現個人化治療

在醫學馬拉松的旅途上,每一科都有它的步伐,守護風濕免疫病人數十年的劉澤星,希望能有更多方法可以幫助他們過上更美好的生活。2024年中,港大醫學院首創幹細胞轉化研究平台,可以用短短六日快速模擬人體細胞正常老化的60年過程。 比起傳統生物模型及細胞株模型,幹細胞平台更具正常人體細胞的生理特異性及相關性,且每次可同時測試50款藥物,能大幅減省研究時間及成本。

劉澤星表示,幹細胞平台首創研究細胞老化過程,但之後也可以應用在各種疾病防治,比如風濕免疫病,可以先在上面檢測病人的免疫細胞哪裏出了事,試驗哪些藥會奏效,找對藥物,再讓病人試用。香港的免疫缺陷患者畢竟很少,收集到的實質數據不足夠,無法在患者身上進行大型臨床試驗。

「其實每一個病在每一個病人身上呈現出來都有個人化差異,就算甲和乙兩人都患有風濕免疫病,兩人的病情依然會有少許不同、對同一種藥的反應也有差異、對前所未見的新藥反應差距就可能更大。」現在透過AI之手,有機會在細胞層面測試,終極目標是實現疾病治療個人化,甚至將痼疾扼殺於搖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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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