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12月18日，我們身在東京的上野，那天早上，從旅館慢慢走出來，走向不忍池，沿着池畔的小路，尋找森鷗外的舊居「鷗外莊」……豈料，在池畔矗立的銀杏樹側，層層叠叠的黄葉上，遇上鑑真的銅像，身披僧袍的鑑真，面容清癯，向西而立，左臂自然下垂，右手微微抬起，寬大袖袍隨風揚起。
千多年前，鑑真憑着堅毅的意志，遠赴日本傳授戒律，遭遇五次失敗後，他失明了，仍不改其志。直至第六次，終於完成東渡的宏願，在奈良弘法多年，並創建了唐招提寺。
鷗外莊閉門維修，不得其門而入，我們在不忍池的周遭緩緩而行，繞了一圈，然後走到東京國立博物館，等待進場的時候，突然收到小思老師的訊息──「西西今晨去世」……我登時呆在當下，完全不知所措。
熟悉西西的朋友都知道，她有很長時間都在與病魔搏鬥，克服了右手無力的困難，發揮出充沛的創作能量，以左手繼續寫作，最後完成了16篇字的長篇小說《欽天監》。
為紀念像她這樣的一位作家，2023年1月8日，我來到了西西的母校，協恩中學的禮堂，參加了西西的追思會，跟其他朋友，一起緬懷她精彩的人生……
猶記得，追思會以西西一段影片作結──西西站在舊廈天台，微笑着，面對着鏡頭揮手，是問好，也是告別。
西西走了，但沒有離開，她仍活在我們的心中！
西西空間，主題開幕活動
2025年11月9日，乃西西冥誕，「西西空間」選在這一天開幕，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在灣仔富德樓的「藝鵠」，許多本地朋友都來了，也有朋友從外地專程回來，全擠在這裏，參加開幕典禮。儀式簡單而隆重，主席羅樂敏先致開幕辭，接着是洪範書店的捐贈，包括西西的文稿和書信，壓軸是《象是笨蛋》改編為戲偶文學劇場的折子戲表演，將我們領進西西的充滿童趣和創意的文字世界……近年，因為身體問題，我與文學活動漸行漸遠，這一趟，遇見好多好多久違的文友。
開幕主題活動「西西的房間盒子：從縫熊開始」，位於富德樓七樓的「西西空間」，布置分為兩個部分，主題展區「手作布偶面面觀」，就設在走廊，而另一部分則為「西西故居客廳的重置」。
首先展示的就是西西親手縫製的毛熊，然後是猿猴，還有非洲夏娃系列，體現了西西對不同主題的興趣和創作才能。毛熊展品中，除了大家熟識的「水滸英雄」，還有西西第一隻手造的、陪着她到處旅行的「黃飛熊」。
除了西西的手作布偶外，展品包括她的書籍、照片和收藏品，反映了西西在創作過程中，會蒐集各種資料和參考書籍，使用各種工具和材料，甚至會去不同的地方旅行，從而蒐集更多的資料，藉以激發靈感。透過這些展品，觀眾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西西的生活和創作過程。
土瓜灣是西西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她常於客廳接待親朋好友，並在此閱讀和寫作，縫製布偶。西西喜歡家具，但居室狹小，一室美麗的家具，營造了親切而溫暖的氛圍。
我從沒到過西西的家，只觀看過她的紀錄片，只見她將客廳收拾得整齊雅緻，擺滿她喜歡的物件和裝飾，活像一間玩具屋。
「故居客廳的重置」則以房間盒子這種簡化版的微型屋為概念，按照西西不同時期客廳的照片，用真實的家具與藏品，按一比一的比例，重塑出西西故居的氛圍。
大家可以看見西西曾寫過的美麗木家具，如樟木箱子、「意大利藥櫃」、「哥特大教堂」飾櫃、壁上的掛氈，以及吊在天花板上「大概是我家最漂亮的東西了」的陶器花冠燈罩。
西西喜歡把地氈掛在牆上，閒坐的時候看地氈，像「走進想像的花園」，此外還有「14歲小舞者」銅像，法國印象派大師竇加（Degas）製作的芭蕾舞者雕塑，並沒有雕出裙擺，讓西西愛不釋手，因為她可以為小舞者設計許多裙子，不斷替換。
衣車、大海報、模型屋、美麗的窗貼……一一反映了西西的生活和藝術品味，無不教人動容。
正如策展人羅樂敏與黃怡分享道：「西西從來不劃地自限，寫作如是、做毛偶如是、布置微型屋如是、欣賞玩具或家具亦如是。我們總能夠從西西的目光，看到事物的多種可能，而且它們不斷流動、變化，而且富有活力。」西西對藝術的影響，不僅體現在其作品中，也體現在對他人的啟發。
「西西空間」比想像中還要好得多。這不是真正的西西故居，是個虛構的空間，卻摹擬了西西生活的環境，而且仿得神形兼備，巧妙的復刻，真是不可思議！
保育西西，計劃逐步開展
日前，我又來到位於灣仔鬧市的富德樓，再造訪7樓的「西西空間」，跟樂敏、黃怡傾談了個多小時⋯⋯面對着兩位年輕朋友，我在想，滿臉倦容的背後，是多少個辛勤工作的日與夜？
西西辭世後，2023年的5月，西西基金會成立，獲西西家人捐出故居物品，他們開始着手寫計劃書，聯絡不同單位，獲得藝鵠支持，以富德樓7樓作為空間新址，又得到何鴻毅家族香港基金的資助，逐步開展西西遺物保育及整理工作。
「最初，我們想在西西故居拍照，作為紀錄，也可蒐集資料，建造微型屋，將故居的面貌展現出來。」往故居拍照後，令樂敏深深地感受到，西西的家具絕不可丟棄或拆散，必須全部保留下來，方能突顯她日常的生活痕跡，「西西的家居布置經常更換，她很想在家裏分享自己喜歡的東西。」
籌備時，他們參考不少保育檔案的專業意見，曾諮詢夏碧泉檔案研究員黃媛婷、民間博物館發起人蕭競聰、亞洲藝術文獻庫研究員翁子健，以及《保育黃霑》的編者吳俊雄等，「這些保育經驗在香港很寶貴，我們需要投入很多的精力，以紀錄和保存這些重要的文化寶藏。」
她接着指出，西西大部分的書籍，雖然已捐贈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建立西西文庫，圖書館也收藏了一間玩具屋及四隻毛熊，但西西還留下不少毛熊、猿猴、玩具屋……還有家具，這些物品都需要整理和保存。「在香港，關於保存個人物品的計劃還是比較少，我們曾接觸過香港公共圖書館，對方表示只接受紙本藏品，例如手稿、書籍和文件檔案，我們也曾跟香港文化博物館談過，但他們亦表示對香港流行文化較有興趣。」
我們到外地旅行，經常會參觀一些名故居，例如上海的魯迅故居，巴黎的雨果故居、羅丹故居，以至熊本的夏目漱石故居，「西西空間」的創立，就是參照類似的概念，保留西西的物品，透過展覽令到更多人認識她及其作品。
至於取名為「西西空間」，是因為他們並不希望此地予人紀念偉大作家的殿堂感。樂敏表示，西西也不會喜歡這樣的殿堂，她會喜歡更多人與她一起玩這些玩具，延續這些玩具的生命和能量。她強調，「我們要將西西家居的氛圍完整地保留下來，她居住的房子切實地反映了她的精神力量，客廳的重設，可讓參觀者親身感受她積極的生活態度。」
保育西西是一項長遠的計劃，21個月是西西空間基礎建設的時間。「基本上我們會保留所有的東西，除了易腐壞的食品、藥物。『西西空間』的建設，第一部分是點算、搬遷、整理、檔案化西西故居內的物品。在整理遺物的過程中，他們會記錄並拍攝空間和物品擺放位置，再仔細分ABC等，並就着不同物料包裹，確保它們在運送過程中，不會有所損毀。」
黃怡接着補充，「我們連走廊的大門，甚至雙叠床也拆下來，然後搬走。」
西西寫過一篇散文〈家具朋友〉，說自己「喜歡雙叠床、書櫥和樟木箱子」，卻指出樟木箱子其實是長輩，而書櫥則是她的老師，只有雙叠床才真正是她的朋友，可以任由她擺放的東西，如雜誌、砌圖遊戲畫、一大蓬插花，以至酒瓶、地毯，也可以任由她選擇睡在上格或下格床。
除了大型的家具，要放置在迷你倉，他們幾乎將故居所有的東西從土瓜灣搬進「西西空間」，還在這裏劃出了部分空間，作為辦公區和會議區。
構思主題，就從縫熊開始
談及開幕展覽的主題，黃怡稱「我們曾構思過十多項主題，例如布偶、玩具，又曾考慮過從文本出發，如《我城》、《欽天監》等。」最後選定「從縫熊開始」，主要是因為西西縫製的布偶，實在非常可愛，他們希望藉着這個「入口」，能吸引更多人去認識西西。
「第一次將『西西空間』介紹出來，展示布偶，絕對有優勢，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熟悉還是不熟悉西西的朋友，這是個門檻較低，而知識量很高的入口，也很容易讓大家產生感情。同時，在西西的生命中，布偶也個標誌，值得大家記住或重溫。」西西於1989年確診乳癌，手術後右手漸漸失靈，因此她練習打太極、組裝微型屋，亦學習手縫布偶與毛熊，作為右手的物理治療。
西西說過，「2005年4月，砌完了微型屋，家裏實在放不下更多的屋子了⋯⋯為了做一點物理治療，於是轉學做熊⋯⋯」右手不成，她就學習用左手寫作，正如2006年出版的《白髮阿娥及其他》短序所說：「進入左撇子時代，仍能出書，特別值得高興」。
《縫熊志》一書，收錄了西西親手縫製的各種毛熊，而在展覽中，更展現了她製作毛熊的過程。在故居執拾時，她們找到一些未完成的毛熊，有些是熊的耳朵，或已裁剪的圖案，也找到縫紉物料、工具，知道了針線、衣車擺放的位置，還在房間內發現一隻從未發表的毛熊。她們仍在研究，到底是什麼啟發西西做這隻毛熊出來的呢？
樂敏指出，「西西是一個好厲害的縫熊者，這從她的收藏、工具、使用的布料，可以看到她所花的工夫。她真的鑽研過熊藝世界的主流審美，據說真正典雅的毛熊，是不用穿衣服的，原來這是他們的標準。」
西西的藏品亦相當豐富，「作為一個作家，西西的知識和興趣都非常廣泛，在下筆之前，她會閱讀大量的參考資料，也會去很多旅行，蒐集不少紀念品。她對某個題材產生興趣便找資料、細讀參考書⋯⋯我們好像看到她，一步一步的走到作品那裏。」例如《看房子》，以前未有網上旅遊資料，西西儲藏了一大堆旅遊書，書內還夾着書籤，圈上要去的地方；為了《非洲夏娃》，她也收藏了一批以非洲為主題的書籍。
對他們來說，執拾房子的過程，有時補充了作品中的想像，甚至可以從作品以外去窺探西西世界的構成。
「西西熱愛旅行，但她的旅遊足跡，卻甚少人整理過，如果利用西西的藏書，建立資料庫，相信可以打開一些做研究的可能性⋯⋯」樂敏表示，剛開始的時候，她覺得這只是一個文學家的空間呈現，「西西很重視文化藝術，她不只是用文字去表達她的創意，在生活中，她也很喜歡玩，文學也是一種玩的方式。所以我們想藉着這個空間，跟西西一起，繼續玩這場認真而有創意的遊戲。」
她強調，這個活動不僅是個紀念，也是個開始，標誌着西西作品和精神的繼續傳承。
黃怡表示，閱讀西西的作品，有時就像尋寶遊戲：「雖然表面看似很簡單，但如果我們用尋寶精神，慢慢挖下去，會找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
2022年出版的《動物嘉年華》是中英雙語版本，由費正華（Jennifer Feeley）翻譯。在翻譯過程中， Jennifer與她有很多深刻的探討，意外發現詩中的秘密，例如〈水母與蛞蝓〉一詩，讀到「你中有我 / 我中有你 / 依偎共生」，展現了二者奇特的「共生」關係，而開首是「在拿不勒斯港灣」，卻以「在維多利亞港灣」收結，令人禁不住浮想聯翩，「我上Google搜查，輸入拿不勒斯港灣、水母、蛞蝓等字眼，它彈出了美國生物學家寫的《水母與蝸牛》⋯⋯直到我們在執拾房子的時候，竟找出了《水母與蝸牛》一書，又找到書中相關的句子，實在教人興奮莫名。」
她認為「如果我們能保存西西的物件、家居的氛圍，將會是一個更大的動力，幫助我們繼續讓更多的讀者，遇到西西的作品、或是讓認識她的人再一次進入她的宇宙，看看有沒有新的發現。」作家、作品的生命，就是這樣繼續傳承下去。
房間盒子，凝聚正能量
西西具備個人獨特的藝術眼光，也有極強的創造力，不單體現於其作品中，亦在她的生活中不斷地湧現，樂敏認為，「我覺得西西有很多面向，擁有強韌的生命力，其作品也如是，既有豐富閱讀的積累，亦極富創意。而且，她也是個平易近人，親和力很強的人。」
她慨嘆，「近年有一些年輕人，面對自己的人生，態度比較消極，彷彿對未來沒有什麼希望。」而「西西空間」的創建，正好立體地將西西散發的生命力呈現出來，她寄望藉此給予年輕人正能量，從而滋長克服艱難困頓的勇氣。
「生活日常，我們可以做什麼呢？可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例如插好你的花，擺好你的杯子，把床鋪得好一點……好好地生活，我們要將這個訊息傳出去。」樂敏如是說。
紀念一位作家，可以有很多種方式，或閱讀她的作品，或執筆書寫她的故事，或保存她的物件……透過閱讀，大家都知道西西日常生活，常被她喜歡的東西所包圍，而在「西西空間」，我們可以更立體、更具像地感受那種氛圍。它保存的，不僅是一位作家的個人資料，而是與香港社會文化息息相關的歷史，多年後，仍會為人們帶來啟示和影響。
「毛熊，只是個起點！」大家何不走進這位香港作家的文字與生活世界，來一趟創意滿滿的文藝之旅？
「西西的房間盒子：從縫熊開始」參觀資料
開放日期：即日 至 2026年1月31日
開放時間：12nn - 8pm（逢星期一、二休息）
地 點：香港灣仔軒尼詩道365號富德樓7字樓「西西空間」
參觀資訊：免費入場，每節時段名額有限，須預先在art-mate網上登記。
策 展 人：黃怡、羅樂敏
顧 問：陳澤霖、劉偉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