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苔寺，是多年前的心願。
「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不是沒有見過苔。
在香港，或多或少，縱使是驚鴻一瞥，總會見到苔。也許，香港的苔比較寂寞，自生自滅的，無人理會。
在日本，苔，卻是刻意的栽種。在京都的寺院，也會見到苔。著名的天龍寺、金閣寺、龍安寺……寺中庭園，雖則建構不同、布局各異，而苔，卻點綴其間，自成風景。
然而，以「苔」而聞名於世的，就只有「苔寺」。
苔寺本名西芳寺，建於奈良時代，據說寺名來自禪宗的「祖師西來」和「五葉聯芳」。「祖師西來」指的是達摩自印度帶來禪法；而「五葉聯芳」即禪傳入中國後，衍生出「五家七宗」，出現了禪宗各派並弘的繁盛局面。
西芳寺坐落於西芳寺川的山谷中，環境寧靜安謐，傳說在古墳時代，此處被稱為楞伽窟，是常人無法踏足的秘境。
此寺最初是聖德太子的別墅莊園，其後由高僧行基改造成寺院，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歷史，相傳夢窗疏石曾擴建，後因戰火關係，寺院無人造訪，導致亭園荒蕪，青苔蔓生，因而得名。
苔寺庭園覆滿青苔，超過120種，在 1928 年首次對外開放，已被列為世界遺產，亦為日本作家鍾愛之地，常現於名家筆端。川端康成於《美麗與哀愁》中曾描寫苔寺；而大佛次郎的《歸鄉》，描述戰後亡命軍人，也以此寺為小說場景之一。
苔痕欲上襟
1990年代初，盛夏遊京都，驀地想起了「明日苔痕欲上襟」，遂走訪苔寺。按着地圖的指示，轉了兩次公共汽車，好不容易才摸到苔寺去。只見重門深鎖，才猛然醒覺，參觀苔寺，必須要預先申請。隔着高牆、鐵欄，甚麼都看不見，只得悵然離去，心底裏不無遺憾。當下暗自許諾，我一定會再來。
然而，十多年過去了。苔寺於我，亦漸行漸遠……
直到2009年的3月下旬，那一抹綠意，又悄悄地爬上心頭。
仍是春，櫻花將盡的時節，我來到了京都。人家問，是賞「櫻」去？不，是看「苔」去。
在古都這幾天，遊走於清水寺、二條城、嵐山、嵯峨野、大覺寺、仁和寺之間，目睹櫻花從燦爛漸次飄零……只記得「哲學之道」上，櫻樹最壯，滿樹開着纍纍的花朵，風吹過，花瓣就像細雪般飄落，鋪在行人道上，浮在流水裏，仿如雪片，未曾消融。人，走在漫天花海裏，讓花撒得滿頭滿臉，每走一步，都像帶動着花片。
櫻花日漸淡出，而苔，卻在憧憬中鮮活靈動起來。
處處是道場
終於，我來到了苔寺，手上緊握着一方信箋，那就是獲准參觀苔寺的覆函。
想起了三個星期前的一個下午，我在一方白紙上寫上姓名、住址，以及希望參觀的日期，然後附上回郵信封，匆匆將信寄出。不敢心存厚望，想不到出發前兩天的晚上，竟收到了回音。
站在寺前，竟有一份戰戰兢兢的感覺。
大門仍是關上，在側邊開了一道小門，一個玄衣僧人守着。訪客要出示苔寺的參拜證，方能進門。
踏進寺內，眼前就是一株仍然盛放的垂櫻，仿如迎客松般，默默靜立路旁，美得低調而獨特，一點也不招搖。
順着指示，走到本堂，在接待處付過3000日圓，領取了《般若心經》的經文，便往殿上抄經。大殿分為左右兩廂，差不多已坐滿了。眾人都脫掉鞋子，盤膝坐在小木案前，埋首抄寫《心經》。仔細一看，竟有大半是外籍人士，日本人反而不多。我端坐案前，木案右方，置有毛筆墨硯，我把抄經紙輕輕鋪在案上，便揮筆直書。
不久，誦經儀式開始，我邊寫邊聽。誦經完畢，我也剛好抄完心經，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姓名、心願，然後放到殿上的本尊前。此時心澄意靜，正好遊園去也。
冥心賞綠苔
在正堂東南，穿過山門，步入庭園，滿是青苔，盈眼盡是綠意。
午後的陽光，透過參天古木，斜照地上，厚厚的青苔，如絨毯般，以不同的形態，若絮、若萍、若羽、若藻，茁長在庭園的每個角落。樹根側、水溝間、石縫邊、橋樑上……無一不是苔，隨着光影的變化，呈現出不同層次的綠，濃淡老嫩，深淺明暗，或碧綠，或青翠、或蒼鬱，錯落有致，散發着幽玄之美。
走在園中，穿過迂迴曲折的小徑，沿着水池散步，水池形若「心」字，池中有朝日、夕日及霧氣三座小島。
我走的極慢，一邊欣賞風景，一邊靜觀青苔，細味箇中淡淡的寧謐清幽，時間仿如靜止下來。苔，到底有多少種，我沒仔細算過，只緣身在其中，足矣。
不知走了多久，抵「向上關」，把我領進山腰的枯石山水世界。據說，這是修行的第一關，前人通過此關，便踏上禪修之路。我一路走過來，經過「須彌石組」、「枯石山水組」、「坐禪石」……路旁、山壁、石間，滿眼都是苔，不知是迷是覺，只知枯石、青苔與山水渾然天成。
想起了心經。
一花一世界，一苔一如來……
踏上來時路，苔，已悄悄融入心中。
作者補誌：近日細閱《初見之雪——京都小思集》，我最愛的是集中所錄的兩首〈苔寺〉。想起當年一再走訪苔寺，引路人亦為小思老師，心念一動，遂撿出舊作，稍作增刪潤飾，借此專欄刊出。（2025年9月26日）
原刊於《字裏風景》，2017年5月，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