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多年前，漢武帝派張騫兩度出使西域，開拓了陸上絲綢之路。這條古絲路溝通了中國、印度、希臘三大文明，而中亞則位於歐亞絲路的交匯處，地理位置極為重要，是胡漢文化交流之地。
初次涉足中亞，是2014年，最先到訪的是烏茲別克斯坦，接着的一年，又踏上征途，前往吉爾吉斯和哈薩克斯坦……想不到，相隔多年，去年才有機會再闖中亞，往塔吉克斯坦一遊。直到今年4月，終於來到中亞西南部的土庫曼斯坦，完成了中亞五國之旅！
在中亞五國中，土庫曼斯坦疆域遼闊，面積僅次於哈薩克斯坦，北部與哈薩克、烏茲別克斯坦接壤，西瀕裏海，南鄰伊朗，東南則與阿富汗交界，是亞洲唯一的永久中立國。
這個汗血寶馬的故鄉，位於古絲路的中間地帶，是中亞文明的重要中心之一，曾是彩陶、玻璃、黃金、青金石、草原、香料、青銅之路的必經之地，被昔日絲路上的商隊稱之為「人間七條路的十字路口」。
土庫曼斯坦有三分之二的國土，被卡拉庫姆沙漠所覆蓋，異常豐富的資源──天然氣和石油，為這個馬背上的民族帶來雄厚的經濟實力，被譽為「藍金之國」。
白色之城
從香港出發，我們先飛往北京，在首都機場附近的賓館稍事休息後，隨即乘搭凌晨4時多的班機，前往土庫曼斯坦的首都阿什哈巴特（Ashgabat）。從北京直航七個小時，飛機降落後，已是當地時間上午9時多，兩地時差三小時，亦即是香港的中午時分。
在機場迎接我們的當地導遊，是一位土庫曼美女，人長得漂亮，也很友善，除了土庫曼語、俄語，她能操流利的英語，還有普通話。外來的旅客不多，但機場人員工作節奏慢悠悠的，我們花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辦妥入境手續。機場的設計貼近大自然，以白色和綠色，營造出寧靜、舒適、清新的氛圍，縱使枯坐呆等，也不致感到太沉悶。
入境後，大夥兒步出機場，登上旅遊車，回頭遠望，只見這個現代化的機場，造型頗為特別，猶如展翅欲飛的雄鷹。
在土庫曼吃的第一頓午餐，就在一間雅致的花園餐廳MADO，園中長着許多樹，高高低低的，其中以蓊蓊鬱鬱的柏樹最多。近入口處，燦爛的紫藤花在搖曳。出乎意料之外，午餐異常豐富，而且好吃，不同款式的沙律，香濃的豆蓉湯，主菜有餡餅、烤雞，還有水果、甜品、熱茶⋯⋯食材新鮮，素質亦佳，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為此行譜上愉悅輕快的序曲。
阿什哈巴特，意為「愛之城」，位於土庫曼中南部、卡拉庫姆大沙漠南部邊緣，緊鄰科佩特山，距伊朗邊境只有30餘公里，是此國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科研中心。
據說，土庫曼斯坦於1991年獨立後，政府便決意把首都建成世上獨一無二的白色之城，所有新的建築物，都由法國建築大師設計、土耳其人承建的。
眼前所見，城內所有的建築物，幾乎全被白色的大理石所覆蓋，包括機場、總統府，以至學校、住宅、民居、商場，到博物館、話劇院……而街上川流不息的汽車，無論大小，包括巴士在內，也全是純白色的，據說金色或銀色的車子，亦允許在首都行駛，而金色的雕像，則到處可見。
不愧是綠色之都，繁茂的花園、綠色的草坪、飛瀉的噴泉，亦觸目皆是。路上行人不多，偶爾看到身穿長裙，婀娜的身影，飄然而過，整個城市顯得潔白明亮、安謐寧靜。
到了晚上，繽紛的燈光到處亮起，白色之都，有點像如夢似幻的水晶宮殿。然而，置身其間，卻像來到人工打造的影城，過分的完美，反而令人覺得不真實，感覺上有些虛假。
古代文物
城中不乏地標式的建築物，例如市中心的地震紀念碑，建於中立廣場的中立紀念碑，矗立於獨立公園內的獨立紀念碑，是一般遊人的打卡熱點。可是，我們的關注點，卻不一樣。
這趟旅程的目的，主要以考察文化遺產為主，難免厚古薄今，集中在博物館和古城遺址。由於時間所限，我們在這座沙漠「水城」之中，只逗留了一天半，此行第一站，就是國家歷史民族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History and Ethnography），它位於首都南部科佩特山腳下，風景如畫，博物館設計新穎，外牆是白色大理石，與屋頂上藍色的圓形穹頂互相輝映，流暢的線條、寬敞的布局，略帶伊斯蘭的風味的現代化外觀，讓整座建築物，呈現出恢宏的氣勢。館外開闊的庭院，廊柱頂端上，昂首而立的五頭金鷹，在陽光下閃耀着……
雙頭鷹圖案最早起源於古赫梯帝國，俄羅斯的國徽上也有雙頭鷹，此處的五頭金鷹，則象徵土庫曼的五個區域。
展館收藏了豐富的土庫曼古代文物，展品數以萬計，見證了這個民族發展的歷史。偌大的博物館，參觀者不多，我們隨着導賞員，從一樓的古代歷史廳開始，邊走邊看，或拍照留念、或凝神細賞……展品之多，直教人目不暇給，一時之間，亦難以消化大量的資料訊息。
國家歷史民族博物館一大亮點，就是在尼薩（Nisa）古城遺址發掘出來的文物，存放於帕提亞古國（安息王國）展廳內，而最矚目的展品，就是象牙「角杯」（Rhyton），據悉出土的角杯有46個，半數去了俄羅斯，23個則留在這裏。這種形似獸角的古老盛酒器，流行於歐亞大陸，最早可能以動物角製作而成，後來也有陶器或金屬仿角牙形杯。角杯雕工精美，杯體外壁刻有各種觀賞圖案，大多與希臘神話及生活息息相關，如奧林匹斯12主神或《酒神的伴侶》的場面，題材和藝術風格雖來自希臘，卻滲入了中亞本地的色彩，是融合東西方文化的代表作。
眾多珍貴的展品中，年代最早的是一尊大理石像，喚作《尼薩女神》，約為公元前3至2世紀的作品，石像是位身披希臘式衣衫的少女，面帶微笑，神情端莊優雅。
另一尊雕像《羅多古娜》，則更為著名，形象則近似維納斯女神，裸體的上半身，以白色大理石刻成，下半身披裳，刻以灰色大理石，頭微微前傾，身向側轉，雙手向上舉起，姿態仿若以手撫頭，使人聯想起歷史上一位安息公主──羅多古娜，傳說有次她正在洗頭之際，突然傳來敵人進攻的消息，她誠心禱告，祈求洗髮後，敵人即將消滅，因此人們稱此像為《羅多古娜》，藉以紀念這個沐髮退敵的故事。此外，另有出土的頭像，亦帶有鮮明的希臘風格，體現了融合自身文化與希臘羅馬文化的特點。
也許，認識一個國家，參觀博物館是個好的開始。
尼薩古城
至於尼薩古城，遺址在2007年被列入世界遺產，稱為「尼薩帕提亞要塞」（Parthian Fortresses of Nisa），遺跡由新舊兩組台形遺址構成。尼薩是帕提亞帝國（Parthian，公元前247至226年）的第一個首都，為阿爾薩息一世所建，中國漢朝取其漢語音譯，以「安息」作為國名。
這座擁有2000多年歷史的古城，離首都不遠，位於科佩特山麓上，從市區出發，車程約30分鐘，便抵古城保護區。
「舊尼薩」曾是安息帝國王室的皇宮城堡，坐落於一個不規則的五邊型山丘上，佔地14公頃，四周有高大的土坯城牆，城牆最高達20米，最寬也有8米，牆體為夯土建築和土坯砌壘，周圍建有40多個用來防禦外敵的矩形塔台。城內建有南、北兩大建築群，南部是國王及貴族的居住區域，有宮殿、廟、大殿……殿內有高大的磚柱；北部有衛兵和值班大臣的官舍，皇室的倉庫及王陵……
走在迷宮般的遺址上，地勢高低起伏，有如小山丘般，觸目是殘垣斷壁，到處是坑坑洞洞，在隨團考古學家的講解下，還依稀分辨得出城牆、通道、宮殿、房舍……厚實的城牆上，經常出現一條不成比例的細窄窗口，據說這樣的設計，不但可以防禦兼採光，也可抵擋冬季沙漠的狂風與寒冷。一座城池，雜草叢生，多少往事，都化作沉默的土牆。
漫步尼薩古城，在荒漠中登上斑駁的土坡，游目四顧，不禁浮想聯翩，歷史上，這座古絲路上的城堡，位於中亞重要的商業與戰略交叉路口上。考古學家從這裏挖掘出來神殿、陵墓、宮殿等建築遺跡，以及大量的文物，如角杯、大理石雕像、銀製品和石製品等，其自身傳統文化與希臘羅馬文化交融互滲的痕跡，明顯地呈現出來。
這些藝術品，現存於國家歷史民族博物館中，我們亦早已先睹為快。
地獄之門
暫別天堂似的首都，我們便朝着卡拉庫姆沙漠進發，直奔「地獄之門」去也。大夥兒分乘四部小巴，大清早從酒店出發，離開城市後，道路也開始變得凹凸不平，我們坐在車子上左搖右晃，窗外黃沙莽莽，路上塵土飛揚，還不時飄起碎礫……沿途盡是無垠的荒漠、耐旱的矮樹叢，還不時看到野放覓食的單峯駱駝，有的踽踽獨行，有的三五成群……也有帶着小駱駝，一起上路的駱駝家族……遙想昔日絲路上，穿越沙漠的駱駝商隊，熙來攘往的情景早已灰飛煙滅。
沙漠的公路日久失修，車子走在坑坑窪窪的路上，為了閃躲對面的來車，我們也像坐過山車似的，上下左右甩動，猛然碰到一個大坑洞，頭也就狠狠地向前撞……跟平坦寬敞的首都公路相比，這條沙漠之路，就像行舟於怒海，波濤洶湧起伏，載浮載沉，乘客早就被甩得頭昏目眩了。
一路顛簸，大家都叫苦不迭，捱過五、六個小時的車程，終於走進沙漠中部的達瓦札村。據說，達瓦札村約有居民350人，絕大部分是塔克族（Teke）的土庫曼人，過着半耕種半遊牧的生活。
話說在1971年，前蘇聯工作組在達瓦札村附近的沙漠地區勘測天然氣資源，正進行鑽探時，發生意外，地面突然出現局部坍塌，形成一個直徑約60米、深30米的巨型深坑，所有鑽井設備、儀器全部掉落其中，天然氣從地底冒出來，散發出刺鼻的氣味。幸而全體隊員迅速撤離，沒有造成人命傷亡。
如何處理這種意外，早有先例可循，為了防止有害氣體外洩，地質學家決定將坑中氣體點燃，讓有害氣體自動燃燒殆盡。最初估計，大火在幾個星期內就可熄滅，有誰料到，坑中蘊藏的天然氣似乎無窮無盡，火勢竟持續了50餘年，而且還會繼續燃燒下去，未知何時才能熄滅。
直到今時今日，洞口的火焰從未間斷過，依然旺盛如初，當地人稱之為「地獄之門」。壯觀的景象，令人驚歎不已，到訪的遊客絡繹不絕。然而，燃燒帶起的熱力，令周邊地區寸草不生，迫使附近的村落早已遷徙到別處去。
正值中午，赤日炎炎似火燒，我們下車後，逐步走近這個「火焰洞」，一如傳說，巨坑中的火苗仍在不住的燃燒，坑底滿布黄泥、石塊、砂礫，紅彤彤的火光，讓人不敢逼視……我繞着地獄之門，緩緩地走了一圈，坑中橘紅的焰火往上躥，閃爍不定，燒得讓人的臉發燙，陣陣熱風吹來，連呼吸也感到有點吃力。魅火長生不滅，恍如舞動的精靈，有自己的語言，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既神祕卻又令人着迷……
在「地獄之門」周遭蹓躂了一陣子，雖然熱不可當，大家卻捨不得離開……附近有座小山丘，我們跑到山上去，從高處向下眺望，匍匐於遠方的坑洞，就好像一個靜止的火山口……
從山丘走下來，踩着細軟的流沙，步行至到附近的蒙古包營地，躲在帳篷外的陰涼處吃東西，午餐簡單而豐富，是司機為我們預備的，有烤雞腿、牛肉串、甘筍、茄子、馬鈴薯，還有香蕉、蘋果和解渴的熱茶。
鑲嵌在沙漠中的火焰奇觀，引來不少旅客，大多數人都會租住蒙古包，留宿一宵。可是，此行路途遙遠，行程緊湊，吃過午飯，便要趕往達什奧古茲（Dashoguz），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匆匆上路，車外黃塵滾滾，「地獄之門」剎那間就隱沒在身後的茫茫荒漠之中。
我忍不住想，落日消失在地平線後，夜幕低垂，大地被黑暗籠罩時，天地間唯一的顏色，是不是真的只餘「火焰洞」中的熊熊烈火？
許多年以後，回想這次大漠之行，此地的烈日，「地獄之門」的火焰，連同這頓午餐，仍會在我的腦海中閃現嗎？
作者按：部分圖片由陳穎嘉女士、楊日華先生提供，特此鳴謝。
原刊於《香港文學》第488期，修訂於2025年9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