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經常聽到朋友在追劇，追的是HBO原創的《鍍金年代》（The Gilded Age）。這部2022年疫情期間開播的美劇，剛於今年6月推出了第三季。它以1880年後的紐約上流社會為背景，反映了19世紀末美國經濟大變革時代下所謂「老錢」（當時的名門望族）和「新錢」（白手起家的新富豪階層）之間的衝突。這部電視劇以真實的歷史事件為依托，比如布魯克林大橋的落成、霍姆斯特雷大罷工、西部大開發和大都會歌劇院的設立等，虛實結合，再加上場景服飾華麗，受到大量喜歡歷史劇的觀眾追捧，可以說是美國版的《唐頓莊園》。
筆者感覺和此劇相當有緣。小女在卡內基美隆大學求學，該大學所在的賓夕法尼亞州匹兹堡，正是鍍金年代工業大發展的核心地區，時時出現在這套電視劇中。這家大學更是鍍金年代的產物，由當年著名鋼鐵大亨 安德魯·卡內基（Andrew Carnegie, 1835-1919）創立的卡內基理工學院和銀行家安德魯·美隆（Andrew William Mellon, 1855 –1937）的美隆工業研究所合併而成。
另外，在第三季開播時，筆者又恰好旅居紐約，對着時代廣場附近的巨型廣告牌，更覺得應該向喜歡這段歷史的讀者分享劇中那些和藝術有關的隱藏密碼。此文刊出時，幾個提到的展覽已結束，但以特別的年代為軸，再參觀美東的博物館應是另一種樂趣。
薩金特的 《鍍金年代》
何謂鍍金年代？鍍金年代大概是指美國1870至1900年間。在這段時期，美國的經濟飛速發展，鐵路不斷延伸，鋼鐵和煤炭產量驚人，工業生產總值在1894年首次超過了英國。到了1913年，美國的人均生產總值和工業生產總值更雙雙位列世界第一，成為第一大經濟強國。經濟的迅速增長造就了新財富和新富豪，他們所渴求的新秩序與舊有秩序崩解並存，是美國走向現代化的重要轉型期。這個名字來自於作家馬克·吐溫1873年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鍍金年代》， 馬克吐溫如此命名，意指當時表面上看上去光鮮亮麗（鍍金），但其背後卻充滿了貪婪、腐敗和社會鬥爭。
觀看《鍍金年代》這套美劇，觀眾評論認為除了反映當年變革的故事情節吸引之外，讓他們印象深刻的是劇中眾多女性角色完全不重樣的服裝、髮型和帽飾。這些無論色彩和款式都美輪美奐，還為每位人物的性格增色。19世紀末的名流和新貴著裝究竟細節如何，在劇中做服裝設計的其實往往需要參考當時藝術家的肖像畫。而說到這個時期的美國藝術家，就不能不提擅長女性肖像的約翰·薩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 1856-1925）。
此劇開播之前，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正好從4月尾開始展出名為「薩金特和巴黎」（Sargent & Paris）的展覽。薩金特於意大利佛羅倫斯出生，雙親卻都是美國人，因此他雖長期生活在歐洲，卻被認定為19世紀中後期最偉大的美國藝術家。這個展覽展示的是薩金特1874年初到巴黎嶄露頭角，直到19世紀80年代中期的早期作品。觀看這個展覽彷彿走進了當年法國上流社會的家庭，美貌而有氣質的貴族或富商家的女子，色彩高雅的服裝，名貴的首飾，無一不是意味着金錢和品味。
到了展覽的中期，《鍍金年代》第三季正式上線，隨着此劇熱播，吸引大量觀眾入場欣賞。在眾多畫作中，最吸睛的是薩金特的代表作、大都會的館藏之寶──《X夫人》（Portrait of Madame X）。這幅畫是藝術家早期的巔峰之作，也是他自認最好的作品之一。 這位「X夫人」其實有名有姓，即是當年巴黎時尚名媛維吉妮·阿梅莉·阿韋尼奧·高特羅（Virginie Amélie Avegno Gautreau, 1859-1915）。她於美國南部新奧爾良出生，帶着娘家財富跟一位法國銀行家結婚後，就一直活躍於巴黎上流社會。薩金特被她的美貌和魅力深深吸引，在大量的速寫和草稿準備下，終於在1884年完成了高特羅的側面巨幅肖像。
在最初的畫作中，高特羅一頭秀髮高高束起，完美展示了她優雅的頸部線條，身穿黑色露肩晚禮服，更顯得她皮膚白皙，晚禮服的右肩帶跌落在手臂上，營造出輕鬆的風格。整幅畫構圖簡單，色彩沉着，充滿現代感。可是，這樣一幅現在看來極其動人的畫作當時卻引來不小的風波，受到了巴黎沙龍展和藝評家的極力嘲諷。沙龍委員會認為他們不能接受跌落的肩帶，顯得非常沒有品味。藝評家們更稱作品無必要地展示大量裸露的皮膚，有色情低俗之嫌。因此，此作品要在沙龍展出，就得讓畫中女子儀態端莊。薩金特只好加添了兩條肩帶，讓作品成為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樣子，並隱藏畫中人姓名，稱其為「X夫人」。
新世界接納
在藝評家和巴黎上流社會的攻擊和嘲諷下，薩金特心灰意冷，離開巴黎移居倫敦生活。直到20世紀20年代，他在倫敦遇到大都會博物館館長，相談甚歡，才將這幅他引以為傲，卻命運多舛的作品賣給了大都會。藝術家從心底裏希望他的故土，當時世界上最先進最時髦的地方能夠認可並接納他。
果然，這幅作品讓他在這片新世界中聲名日隆，也使得從來沒有在美國長住的他成為了美國人心目中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這幅畫作的風波和最終命運，也可以從側面看得出19世紀末歐洲社會也已然充斥着矛盾和改變，舊時代的傳統觀念受到急劇挑戰，財富的劇烈變化和流動牽動着所有階層的神經。
有意思的是，雖然薩金特並沒有在故土上生活多久，他畫中人物的氣質卻神奇地確有新世界人群的面貌。相比當時崩潰中的歐洲貴族體系的腐朽之氣，薩金特筆下的人物充滿生氣、服飾色彩柔和明亮、畫面輕快而優雅，這大概也是他立即受到了美國新富豪們的喜愛和推崇的原因。
曾幾何時，薩金特的畫因違背當時歐洲上流社會的種種條規而被攻擊。今時今日，從他的女性肖像中，卻能如此鮮明地看到當時新舊交替、新的財富新的社會變革洶湧而來的力量。X夫人簡單優雅的黑裙加華麗的肩帶，更被之後的時裝、影視作品時時模仿，直到今日依然是小黑裙的不朽典範。
城中盛事：弗里克收藏館重開
同在紐約第五大道（Fifth Avenue），離大都會博物館不遠的70街街口，就是另一個鍍金年代建築、著名的弗里克收藏館（The Frick Collection），它以收藏歐洲文藝復興至後印象派的畫作、雕塑及裝飾藝術而聞名，還是紐約最早的私人美術館。在長達五年的維修翻新之後，收藏館於今年4月17日重開，是紐約的城中盛事之一。筆者未到就已有朋友傳來此館重開消息，到了紐約之後遇到不少朋友更是再三提醒筆者一定要預約參觀，萬勿錯過。
收藏館名字來自於創始人、鍍金年代的工業大亨──亨利·弗里克 （Henry Clay Frick, 1849-1919）。弗里克和卡內基是商業合作夥伴，一起創立了美國鋼鐵公司（U.S. Steel），世界上第一家資產超過十億美元的企業。他剛成年不久便家道中落，退學後，21歲就創立了一家小作坊， 專門生產煉鋼鐵時需要的焦炭。
到1890年，九年時間而已，這家小作坊已然發展成為1,000多人的大公司，佔據整個賓夕法尼亞州煤炭和焦炭80%市場。同年，弗里克在摯友安德魯·美隆的支持下，買下了整家公司的股份。後者來自賓州富有的美隆家族，是鍍金時代的實業家背後強有力的支持者、銀行家和慈善家，並在1921至1932年間出任美國財政部長。
弗里克的收藏
說回弗里克，除了是實業家，他另一個身份是藝術收藏家。據說他收藏的第一幅藝術品是一位匹兹堡畫家描繪的鋼鐵冶煉之夜。之後，財富的不斷積累促使本來就很熱愛藝術的他，收藏愈來愈多的藝術品，並將收藏重心集中在歐洲的藝術品。這大概也是鍍金時代富豪的一大特點，他們野心勃勃地「征服」着新世界，也以擁有舊歐洲大陸貴族府邸才有的藝術品和裝飾藝術品為榮。1905年前後，他將生意帝國的重心從匹兹堡轉移到紐約之後，也將豐富的藝術藏品帶到了紐約。
弗里克的收藏囊括歐洲文藝復興到後印象派歐洲大師的畫作，比如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大師喬瓦尼·貝利尼（Giovanni Bellini, 1430-1516）、法國新古典主義畫派代表人物安格爾（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 1780-1867）、荷蘭畫派的主帥倫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 1606–1669）和維梅爾 （Johannes Vermeer, 1632–1675）、英國風景大師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1775-1851）及西班牙浪漫主義畫家戈雅（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 1746-1828）的代表作。另外，他也收藏了大量雕塑、瓷器、紡織品、家具和其他裝飾藝術品。
弗里克在遷居紐約之後，1912年請建築師Thomas Hastings為其設計建造了位於紐約上東區第五大道70街的住宅。歷時兩年建成的這棟建築是紐約僅存幾座美國鍍金年代豪宅之一。弗里克的大部分收藏放置於此私邸中，並在遺囑中將這棟建築留作博物館，向公眾開放。1935年，弗里克收藏館正式誕生。他在匹兹堡的舊宅也留了一部分同時納入收藏館。
《鍍金年代》電視劇中的主人公之一佐治·羅素（George Russell）是 一位野心勃勃的新富豪，應該就是參考和糅合了弗里克和當年的鐵路大亨范德比爾特（William Vanderbilt）的經歷而成。劇中反覆出現羅素的火車專列可能參考了弗里克當年的專列。1910年，弗里克花費將近4萬美元買下了屬於自己的私人火車專列。這架專列陳設華麗，富麗堂皇，設有餐廳、兩個豪華客房及盥洗室、廚房及餐廳等等。弗里克在世時經常乘坐這架專列往返紐約及匹兹堡。這座專列後來雖被拆除，但裏面的布局圖紙和部分陳設都被保留了下來，收藏在博物館中。
鍍金年代縮影
走入這座曾是弗里克私人府邸的博物館，等於走入了那個鍍金年代。翻新之後的博物館主建築依舊是新希臘式風格。內部則無論是餐廳、宴會廳、庭院還是寬闊的大理石樓梯，如歐洲貴族城堡和府邸般極盡洛可可風的裝飾，反映着「新錢」急於想要證明和「老錢」有同樣品味的心態。
一樓展示大量的瓷器和當代雕塑家Vladimir Kanevsky的特展。Vladimir擅長創作陶瓷花卉，模仿重現了1935年弗里克藝術博物館剛開館時的精美花藝陳設。另外，一樓也迎來了一座全新小型展廳，展出館藏中珍貴的紙上作品，包括德加、戈雅、安格爾、魯本斯、惠斯勒等人的素描與手稿。
而本次整修重開最令人最期待的是首度開放的二樓部分。該層原為弗里克家族的私人起居空間，開館後改為辦公區域，經是次翻新後才成為展廳，保留了原本的壁畫、大理石壁爐、木雕裝飾和各個家庭成員不同房間的不同特色。 因為館內不允許拍照，讓筆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幾幅大師畫作，比如安格爾的著名肖像畫《露易絲女伯爵》（Louise, Princesse de Broglie, Later the Comtesse d'Haussonville ，1845年作）和惠斯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 1834-1903）的巨幅作品 《膚色與粉色交響曲：弗朗西斯·萊蘭德夫人肖像》（Symphony in Flesh Colour and Pink: Portrait of Mrs. Frances Leyland，1871-1874年作）。惠斯勒是鍍金年代另一位美國著名的印象派藝術家，創作了一系列極具現代風格的人物肖像畫，應該是《鍍金年代》服裝設計的另一個重要靈感來源。
維梅爾情書
另外，是次收藏館重開，館方特意策劃了一個重要的關於維梅爾的展覽 。 展覽在新建的特展廳舉行，規模不大，以三幅維梅爾的畫作構成，因畫面都是和書信有關，故以「情書」為題。維梅爾以《戴珍珠耳環的少女》而聞名於世。他擅長光線和透視的細膩刻畫，將日常生活的瞬間定格。維梅爾傳世的畫作稀少，分散於世界各地的美術館中。此次展覽以館藏的《女主人和女僕》為核心、商借了阿姆斯特丹荷蘭國立博物館的《情書》和都柏林愛爾蘭國立美術館的《一位寫信的女人和她的女僕》。展覽不大，但從維梅爾畫作的數量來説，已屬難得。
這三幅畫作都不大，在細小的方寸中，維梅爾細緻描繪着隱秘的女性空間和女性的秘密，引導着觀眾走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和畫家定格的那一刻。畫中人物的表情和身體語言，無一不激發觀眾想要知道更多畫作背後的故事。巧合的是該件館藏作品背後也有故事—它是弗里克生前收藏的最後一件作品。
這位傳奇大亨以製造有關的寫實畫作開始收藏生涯，最後結束在這幅同樣是商貿迅速擴展的17世紀荷蘭黃金時代的畫作。以野心勃勃的財富創造到細膩生動的人間光影，無論哪個飛速造富的年代最後都將漸漸逝去。鍍金的物品會褪色，但是博物館和收藏卻都流傳了下來，成為了那個年代最好的縮影。
聯想到近十幾年中國大陸因彎道超車而天量增長的新財富。地產、互聯網、新科技不停地製造着大批「新錢」，情形如同又一個《鍍金年代》。 在這樣的光景催生下，新富對藝術品收藏的渴望和需求，無論是熱愛還是資本遊戲，都如同給藝術市場打了大劑量的雞血，而私人博物館更是野蠻生長了一波。然而，正如股神巴菲特話哉：潮水退去之時，才知道誰在裸泳。
當經濟調整，最近私人博物館閉館、畫廊拍賣行倒閉、藏家割肉求生，藝術品價值大跌消息頻傳，曾經紅極一時的藝術品NFT更鮮有人再提起。鍍金年代看似金光閃閃，其實危機四伏，對藝術品過度的價格追捧、炒賣或資本化熱鬧一時，卻終是鏡花水月。而私人藝術博物館如何獲取長期的資金支持進行運營、錨定收藏方向和經年累月的策展吸引觀眾始終是任重而道遠的艱巨挑戰。它可以是鍍金年代的產物，但必然得是「真金」才能持久。
勞動的加冕
最後要提一下另一位同時期的美國肖像畫家約翰·懷特·亞歷山大（John White Alexander, 1856-1915）。亞歷山大的名氣沒有薩金特和惠斯勒大，但他繪畫了大量鍍金時代名流名媛的肖像，想必對《鍍金年代》這套劇也有極大的參考作用。1907年，他受匹兹堡卡內基美術館（Carnegie Museum of Art）委約，為美術館主樓梯範圍創作了一幅巨大的壁畫《勞動的加冕》（The Crowning of Labour）。從安德魯·卡內基的視角描繪了匹兹堡工業發展的過往。曾經血腥殘酷的鋼鐵生產，在畫中被美化成了浪漫的工業製造頌歌。
卡內基美術館由安德魯·卡內基1895年創立，是鍍金年代新財富的見證，也是卡內基從實業家轉而成為大慈善家的行動之一。他相信財富因競爭只會集中在一些人手中，而富豪要為窮人帶來他們無法擁有的視野。何其諷刺！因此，卡內基成立該美術館的初衷是蒐集「明日的大師」作品，館內的歐洲印象派作品和現代藝術品的收藏，比MOMA（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還早30多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該館是美國第一座名副其實的現代藝術博物館。
大都會博物館
地址：美國紐約第五大道1000號
開放時間： 周一至周日，10:00am–5:00pm，逢周四閉館，周六、日延長開放時間至9pm
弗里克收藏館
地址：美國紐約東70街1號
開放時間：周一至周日，10:30am-5:30pm，逢周二休息，周五延長開放時間至8:30pm。
網址：https://www.frick.org/（該館行預約制，限制同一時段參觀人數，必須在官網登記）
卡內基美術館
地址：美國匹茲堡Forbes Ave 4400號
開放時間： 周一至周日，10:00am–5:00pm，逢周二閉館，周四延長開放時間至8p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