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教授的《符號.初文與字母──漢字樹》於1998年出版。1997年11月29日,他應邀出席由香港中國語文學會於灣仔溫莎公爵社會服務大廈2樓舉行的文字學講座,主講「關於漢字起源的新問題」,分四個重點探討:
(一)漢字一元、二元及多元的問題;
(二)漢字一筆多筆的問題;
(三)關於陶繪的文字化一直到符號之間的問題;
(四)中國文字何以能夠長久維持不改動?
當日筆者親聆恭聽,並作錄音。今將錄音文稿重新整理,因篇幅所限,只擇其要言,
完整內容另待因緣刊出,整理者謹識。
今天我要講的題目,是因為大家知道我有一本書,商務印書館替我出版的《漢字樹》,初步已校對好,現正排印中。書內的怪字及圖片太多,校對需時,所以跟大家見面還需一段時間,故我就把書略說一下。我的書名叫《漢字樹》,漢字,像棵樹。大家都知道Professor Gelb寫過一本關於人類文字的書,將文字表達成一棵樹。他把中國的漢字擺在印度河谷上,那就是說,中國文字是從他們那邊衍生出來的。我認為要對這棵樹重新安排,稍作改正。多年來,我從世界的立場來看漢字問題,何時開始研究呢?這裏想跟大家說一個小故事。
我動手寫書內某一章,大約在1968、69年離開港大去新加坡大學之時。當地有一份《南洋商報》,每到農曆新年都出版一本學術論文集,主編連士升是我的老朋友,我就寫了一篇談古史的文章。我喜歡研究古代史,文中談及那時剛出版的一本書《半坡》,新加坡大學買到那本書,所以我就引用了半坡的材料。那時李孝定剛到南洋大學教書,通過我的關係找到該書,更寫了不少有關漢字起源的論文。我書的源起就是這樣,然而我始終未寫過關於半坡的文章,因為我有保留。今天,大家會在我書裏接觸到半坡的材料。
你看,從1968年到今天才下筆,可見我是很會忍耐的。我做學問有一個詞想跟大家講的,就是要忍。佛教六個波羅蜜多,其中一個就是忍,安忍(kṣānti)。做學問也要忍,我能忍。
一、漢字一元、二元及多元的問題
第一點講一元、二元及多元的問題。關於漢字起源,古人說是來自半坡,來自大汶口,大家都曉得這個意見,這個材料我就不必寫了,也不用印。那些文章,好像說半坡的東西全是符號,可惜到現在我們還是弄不懂它的意思,無人能夠解決,只能猜想。然而我們可以知道的是,大汶口的是圖畫,半坡的是符號。
圖畫和符號好像是一東一西。東面大汶口是圖畫,西面是符號。大家都知道,北大那位編輯《古陶文彙編》的人,寫過很多文章,但他還是有一個意見:半坡系統不是中國,不是漢族的文字,而是某某寫的一些類似記號的符號,一些別人不懂的,幾乎是隨便的,任意的符號。任意一詞我就覺得很有問題。他提出象形在東面,指事在西面。我的朋友楊建華,很早就提出這個問題。
我覺得,只需買一本書,就可以「破」這個講法,該書為大家所知的,即安特生(J. C. Andersson)那本講彩陶的書《中國史前史》(Researches into the Prehistory of the Chinese, 1943)。安特生的書是關於甘肅考古的最早紀錄,它是一部非常通用的書,可惜到今天為止,還未有人正式利用,好奇怪。
書中材料非常多,歸納起來就是圖。我的書內有一章專門討論這個問題,著我學生把安特生考古紀錄內的材料都給弄出來,將該書加以利用。當然,安特生的材料比半坡要晚得多,晚是晚,還是要利用。由此可見,論者不能說東面是畫圖的,西面是符號,那裏沒有甚麼規律。
王國維說東面的是古文,西面的是籀文,或者是因為他遺下了「東西說」之後,大家要把它們排對得很整齊。現在呢?世界上沒有那麼整齊的事兒,那是人看出來的。東面也有圖形的符號,西面也有圖,不是全部的,沒有甚麼規律的。所以,二元說不能成立。
沮誦、大溪文化與古代文字
那麼,一元說也有很多人拿來作試探性的說明。我舉一個例子,就是:造漢字的人是否只得一個?大家都知道那是倉頡。實際上在古代,與倉頡並列的還有沮誦,所以《世本》這個材料絕對可靠。《廣韻.九魚》引《世本》,就有一條說明作書黃帝之史:倉頡和沮誦,還有一個沮誦。關於沮誦,還沒有人把他徹底研究。有一年我在北大在清華,就專講沮誦,個多鐘頭就是說沮誦,談到很多材料。當時由李學勤主持,聽者300人,我就覺得非常奇怪。我的題目是沮誦,竟有300人來聽!因為他們就是覺得很新鮮,意識到沮誦這個問題的重要性。
我聯想到:甚麼是沮誦?他是誰?沮誦這個人,為何沒有人提及呢?因為人們都把這個造字的人和知識產權歸在倉頡一人裏。其實倉頡應該與沮誦共享成果。沮誦是沒辦法知道的,可能以後大家都知道了,我們給他版權。那麼沮誦的重要性何在呢?大家請看我的圖,裏頭有一批關於宜昌楊家灣的材料。沮誦這個人,漢代石刻寫作祝誦,祝融的祝,祝誦。因此這個誦字,與「融」同音,我就不必多說了。誦融二字,為同音假借。宋代的羅泌,是研究古代史的,其《路史》就把祝融及沮誦視為同一人,這個說法是對的。唐蘭在《中國文字學》也曾提及。
假如沮誦就是祝融呢?那我們可以得到一個比較合理的看法。關於楊家灣的一批東西,前年我有機會到過三峽。從重慶到三峽,再由三峽到宜昌。我在宜昌博物館就看到那批材料,它是用很多小陶片刻劃而成的,原件全都看了。宜昌的楊家灣,就是今天有六、七千年歷史的大溪文化。那時該地已有符號,也有圖形,應該是古代文字的前身。楊家灣這個地區正是三峽的出口,距離秭歸很近,應該屬於楚國的地方。7,000年前就有這些符號,很多都看不懂,有些還可認。它說明了楚國人有他們的文字來源,故後來也就有了祝融等於沮誦的傳說。這個傳說並非胡亂杜撰,必有它的背景。今天應該怎樣去說明它、理解它,正是我們的責任。古人為甚麼要胡說呢?這個地區(大溪)屬於楚國範圍,有很古老的文字基礎。
一元論:中印文字的結合
一元說猶如一個理論,這個講法,我只能提及一位和尚。唐蘭的《中國文字學》引用《法苑珠林》說造字有三個人:一個是梵,文字是右行;一個佉驢,文字是左行,向左;一個倉頡,是下行。一個向右,一個向左,一個向下。他把倉頡作為向下,由上到下,一個是右行,一個是左行。其中,兩個是
印度的。這部《法苑珠林》的作者是唐代人。他從哪裏來呢?應該從那些材料繼續往上追,追上去應該追到僧祐,他是《文心雕龍》作者劉勰的老師。僧祐在《出三藏記》裏有一篇講印度文字的,後來《法苑珠林》的作者抄襲他。是故應該追到僧祐。然而,僧祐又從哪裏來呢?我到今天為止也找不到他的生年,只知道他的想法是從佛經的Lalitavistara(《普曜經》)這部書來的,然而《普曜經》就沒有說得那麼清楚。
向右行的梵,指的是婆羅謎文(Brahmī),就是所謂的Kharosthi驢唇書,這是古代印度的一種語言。中國西北出土了很多漢代的東西,包括Brahmī,Kharosthi的文獻。因此,他們把三種寫法連起來,把印度的和中國的連在一起。
這還算可以將一元論說得過去,將印度的來源跟中國的來源合在一起,造成一元論。然而我覺得文字是多元的,講得通的,這是第一點。
二、漢字一筆多筆的問題
第二點講一筆多筆的問題。關於一筆書的,請大家看我的一張圖片,這是山東丁公村的東西。丁公村這個遺址,最近才得到一個共同的結論,結論就是這批東西是真的,要不然非常糟糕。大家記得上一次開會提到丁公村這批材料時,說材料是假的,假得不成話,相信大家記憶猶新。還有很多人說,一位名叫曹定雲的人寫了篇文章,說這批東西不可靠。現在呢?絕對是真的,一個東西真不真的問題,有時候需要經過幾年時間,你不忍耐是不行的,幾年後才肯定它是真的。
我個人認為這是古人的一種一筆書。一筆書這個名字很晚才出現,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提到六朝人有一筆畫。丁公村的是甚麼字,這個慢慢再研究。我個人比較喜歡寫一筆書,因為有親切感。
摘錄自《國學新視野》,本社獲授權發表。
關於漢字起源的新問題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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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漢字起源的新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