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17年2月21日,一代宗師肯尼斯·阿羅(Kenneth Joseph Arrow)辭世,享年95歲。斯坦福大學官網發布了阿羅辭世的訃聞,並致以哀悼:「我們這樣銘記他,不僅作為一位傳奇的學者,也作為一位謙遜而光輝的人物,令人倍感親切,而又滿懷敬意。」
這位美國經濟學家在他95年的人生歷程中,開創了戰後新古典經濟學,研究社會選擇理論、一般均衡理論、風險承擔、庫存理論、醫療經濟學,以及信息和革新的經濟學。他也是首先發現學習曲線的經濟學家之一。
2009年 ,阿羅曾來到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發表了題為「可持續性與財富的度量」的演講。本文為北大國家發展研究院李力行老師對他的專訪。
採訪:李力行(北大國家發展研究院副教授)
翻譯:馬光榮(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一、阿羅的學術貢獻
問題:作為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您在社會選擇、一般均衡理論和信息經濟學等諸多領域都做出了傑出的貢獻。您覺得您在這些領域中的工作哪個更為重要?
阿羅:我認為社會選擇理論是最重要的。其次,我認為是關於醫療經濟學的幾篇論文。當然,可能很多人並不會想到這一點。其實不單單是醫療問題,這其中的關鍵點是信息不對稱問題。醫療是一個特殊的行業,其中最本質的問題是,當一個醫生面對一個病人的時候,醫生知道的信息比病人多。病人無法判斷醫生是否會給他好好看病。除了醫生和病人之間的關係,病人與保險公司的關係也非常重要。病人得病的具體情形醫生和病人了解的信息都比保險公司多,因此存在對醫療資源過渡使用的傾向。保險公司很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信息不對稱問題可以再分為道德風險和逆向選擇,我不想就此細細展開講。信息不對稱的問題並不只屬於醫療產業,在金融管制方面也存在類似問題。信息不對稱是經濟體系的一個很大問題。在一些情形下,它不怎麼重要。在另外一些情形下,它很重要。信息不對稱導致的結果就是市場失靈。在我之後,阿克洛夫、斯蒂格利茨和斯賓塞都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我的第三個貢獻是一般均衡理論,當然並不只是存在性定理。這是讓我非常驕傲的地方,但這是一個技術性問題。背後的道理很簡單,存在性定理是由我和德布魯證明出來的。雖然這是一項很很艱難的經驗性工作,但是卻用一種非常嚴謹的方式來講明了什麼是一般均衡理論。與以往的人相比,我們只是用更清晰的方式來說明一般均衡理論。但我想說的是,這並不是原創性工作,因為想法早就有了。事實上,有四、五位經濟學家都在這個方面做過工作。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不確定性條件下的一般均衡理論。關於這三個貢獻,我就想說這麼多。
問題:接下來讓我們討論一下醫療衛生的經濟學,您怎麼看待當前美國的醫療體制改革?
阿羅:我的第一選擇並不是現在討論中的方案中的任何一個。它應該是一個單一支付體系,就像在歐洲那樣。這是其中一個方面。另一個問題是,由於道德風險問題,怎麼能夠控制成本呢?這其中的困難並不是現有方案是不完美的,而是成本太巨大了。醫療成本在每一個國家都在迅速上升,在美國尤其嚴重。美國有17%的國民收入都用在了醫療支出上。在我當年寫醫療經濟學的論文時,這一比例僅有4%。現在美國這一比例比其他任何一個國家都大。加拿大現在是11%。這一比例都在上升,但它不能這樣一直上升。一個國家不能把所有的資源都花在醫療支出上。當然你可以說醫療帶給我的效用比其它東西都要大,這樣如果我們把所有錢都花在上面也不是完全荒謬的。有一種理論說,在美國生命的價值是600萬美元。這實際上是用來計算空氣污染管制的。這些管制的經濟成本你可以計算出來。那麼什麼是醫療帶來的收益呢?你可以說我們有了更好的健康,降低了死亡率。這其實是一個權衡的問題。你可以看到由長壽帶來的好處,相對於其他東西,醫療並不是一件很壞的投資。但我不認為這裡面有富有說服力的邏輯。醫療護理不是由市場供給的,人們需要交稅。然而,稅收會產生扭曲,這就是問題所在。現在社會上存在對反對高稅率的呼聲。但即使存在這種呼聲,醫療護理也不能完全由市場來提供。
二、醫療問題
問題:中國也正在進行醫療體制改革,這其中很重要的爭論是政府和市場所各自應當扮演的角色。您怎麼看待這個爭論?
阿羅:這裡面有兩種想法。一種想法是與經濟思考相對的。支付不起醫療服務的人們就不應該獲得服務。如果你買不起奔馳車,那麼你可以去買便宜的車。如果你買不起房子,你可以住在簡陋的房子裡。你吃不起肉,你可以吃菜。但我們對待醫療服務卻完全不一樣。其實歷史上並不如此。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醫療服務可以發揮很大的角色。即使在美國,人們也不否認。所以我們有一種針對退休人群的醫療保障,即Medicare。這是針對所有退休人群的,包括富人。另外,我們還有針對窮人的醫療保障,Medicaid。這是州政府的部分負擔。大多數州現在很大開支都花在了Medicaid上。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花費相當巨大。它正在擠壓州立大學。州立大學現在遇到很大的問題,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州政府的財政開支很大比例用於Medicaid,使得州立大學的經費大大減少。所以我們現在必須做出選擇。然而沒有人建議取消Medicaid,即使是共和黨人。這裡面有對支持窮人的一種承諾。當你觀察醫療服務的使用時,你會發現它是與收入無關的。美國醫療服務的消費量幾乎是與收入無法的。所以我們並沒有很好地處理這件事情。現在,我們提出了社會化義務的模式。
第二種想法來自於我的論文,即由於逆向選擇問題的存在,醫療保險不能很好的運轉。這會花掉很大的成本。一個希望是政府能夠採取管制,或者說定量配給。英國就是這樣做的,英國是在保持醫療成本低水平方面做得最成功的國家。英國的醫療服務是由政府操作的,大多數地方政府經營醫療保險,而藥物則有私人公司生產提供。
還有其他理由來控制醫療成本。其中一個原因是大學裡的一些醫生,他們比較了美國不同地區,發現有的地區人均醫療花費是其他地區的兩倍之多,但產出並沒有很大差別。所以這裡存在很大的浪費。但很大的困難是我們無法區分哪些花費是有用的,哪些是沒用的。由於每個情況都是不一樣的,你不可以在外面強加一些東西。但我認為還是有些事情可以做,比如說加強醫療計劃間的競爭。在很多國家,比如荷蘭、以色列和德國,都有競爭性的醫療計劃。很多專家都認為,在美國,一些醫療計劃要遠好於另外一些計劃。而且我認為英國和其他一些國家對新程序、新藥物、新手術程序和新設施都有公平的評估,評估它們的價值到底是多少。這個小組可以說,我們買不起這個。當然這種方式可能有點粗糙,其中一個困難是,醫生們也並不真正知道成本是多少。而且成本也是在經常變化的。這裡面有很多的變化,在一時可以行得通,其他時候未必行得通。你可以把成千個醫生召集在一起有效工作,可以收集一些中央信息,以此作為支付的基礎。我認為總成本是一件嚴重的事情。由於存在對高稅收的反對,所以我們有很大的累積性的財政赤字。這構成了國家的負債。顯然,這是不能一直持續下去的。
三、氣候變遷
問題:現在我想跟您探探氣候變化的問題。您是否覺得有充足的證據證明是人類活動導致了全球變暖?
阿羅:對於中國來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認為毫無疑問氣候變化是人類所導致的。當然也存在自然循環,但還有其它因素。這是非常容易回答的。我在二戰服役時曾經研究過氣像學,相當於氣像學的碩士課程。教授說由於工業革命,大氣中的二氧化碳量比以前大大增加了。相比於六七十年前,現在的工廠更多,因此碳的負擔更重了。我們有石油、天然氣和煤,它們都含有碳。我們的工廠、房屋供暖和汽車燃燒掉了很多的煤、石油和天然氣。當碳遇到氧被燃燒時,就產生了二氧化碳。愈來愈多的二氧化碳進入到大氣中。也是那位教授說全球氣候將會變暖。這是我在1942年接觸到的。
25年之後,我聽到很多人開始擔心全球變暖。這裡一個困難是我們無法準確測量大氣中的二氧化碳量,但是我們可以觀察地面上的東西,比如格陵蘭島的冰罩。仔細探索就能得到證據。不管怎樣,證據是非常顯著的。從19世紀中期以來,人們就觀察到冰川在慢慢減少。在阿拉斯加州有個地方叫冰川灣。冰川進入到海中,開始破碎並成為漂浮在海上的冰山。人們對比了1880年和現在的照片,發現這個地方的冰川大大減少了。在世界各地都有類似的令人震驚的發現。所以我認為毫無疑問全球變暖是由於人為因素。這是絕對的。當然你會發現有些波動,有些地方變暖了,有些地方變冷了。有一個重要的證據是,雖然熱帶風暴的數量並沒有增加,但是它們的強度愈來愈大。關於水溫我們並沒有很強的證據,因為我們一直沒有水溫的確切記錄。但很少人懷疑海水溫度一直在上升,這導致了有更強能量的熱帶風暴出現。於是我們就有了颶風卡特里娜。
問題:面對全球變暖的問題,中國要在經濟增長和減少碳的排放之間做出權衡,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阿羅:這的確是一個問題。我認為應該對區域問題進行專門研究,我不清楚中國會受到多大損害。當然中國肯定會從限制全球變暖中獲益。因為各個地區間差別很大,很多人對此做過專門研究。但是從全球來看,如果中國跟其他地區一樣,它將1%的GDP用於限制全球變暖,減少二氧化碳的排放,逐步從煤炭轉移到核能和太陽能。在斯坦恩的報告基礎上,我做過一些計算。花費1%的GDP應該是可以的。雖然短期內會使中國算是掉1%的GDP增長率,但長期來看中國會獲益。我也不覺得損失掉1%的GDP算是很高的成本。美國現在在向這個方向慢慢努力。現在國會有很多類似的議案。其中一些版本的議案很可能會通過,包括一個碳交易系統的議案。我覺得現在中國也應該採取類似措施,因為中國現在時全球最大的碳排放國。
四、中國經濟增長
問題:讓我們繼續討論中國的問題。你將在周一演講可持續性的問題。您是否認為中國在過去三十年的高速經濟增長是可持續的?是什麼因素驅動了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
阿羅:中國處在了一個很好的位置上,它可以吸收利用世界其他國家的技術。中國現在的生產率仍然低於美國,所以可以繼續引進技術來縮小這個差距。當然,不能完全依賴技術引進,但是,中國應當向美國學習。我覺得大部分國家並沒有做到這一點。中國保持高速增長的時間比日本還要長,所以這是一個新的增長記錄。中國要繼續保持高速增長還是相當艱難的。因為,容易的東西已經慢慢被用光了,未來將會遇到愈來愈難的問題。我不能再說具體的細節,因為我並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而且我覺得不會有人知道。
中國已經是每個人都能享受到基本的教育,因此好處很難繼續得到維持。由於這樣的社會結構,中國將會遇到很多問題,而且是相當長期的困難。但原則上,中國可以繼續提高人們的教育水平。毫不懷疑,中國應當繼續擴大高等教育的規模,這必將對經濟增長是有貢獻的。中國可以將更多人移民到沿海地區,這方面將有很大的提升空間。我不清楚中國怎樣才能繼續保持8%以上的年增長率。但是,或許你們是更清楚。
問題:您提到勞動力遷移的問題。您是否認為城市化是中國經濟增長的一個關鍵點?
阿羅:我覺得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城市化並不一定是繼續擴大現有城市的規模,也可以是建設新的城市。而美國正是後一種情形。美國有各種各樣的地方,有各種各樣的小城市。紐約的人口並不比它50年前多多少。人們並不選擇移居到紐約,而是依據到各種各樣的地方,比如德克薩斯、亞拉巴馬或者亞利桑那。亞利桑那的人口已經增長了很多很多。如果回溯到1930年代,洛杉磯只有很少地人口,但現在它是一個大城市。在美國,有一萬人口的城市,也有20萬人口的城市。我現在住的地方在舊金山的南邊,但60年前我搬到那的時候,這還是一個能產出高質量水果的農場。這個地方的人口增長很快。在這一地區,San Jose並不是特別有名,但它現在實際上要比舊金山還要大。很多社區,包括硅谷,都有大量的人口。
所以我的答案是中國不一定按照目前的城市化模式。有很多人認為,經濟增長是由城市化帶動的,大城市使得有各種想法的人得以相互交流。我覺得上海和北京都在愈來愈大,中國應當發展新的城市。
原刊於人文經濟學會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