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亞給我一個求學機會
記得那一年夏天,我從香港中文大學畢業,剛好新亞書院亦遷往沙田新校,結束了它的農圃道時代,轉瞬多年了,但校園裏的每個角落,尤其是通往圖書館的紅磚長廊,旁邊青蔥的草地和幽雅的圓亭,至今記憶猶新。
我最初踏足農圃道新亞書院,是在1969年夏天,為了準備參加入學面試,所以跟隨同學先到新亞熟習一下環境。中文大學三個成員學院各自招生,我的第一志願是新亞歷史系,除了慕名之外,還有一個特別原因,就是出於經濟考慮。當時我家境實在窮困,新亞只需交一個月學費及一個月按金,共80元,是我負擔得起的,崇基學院和聯合書院則要繳付半年費用。據說這是錢穆先生定下的德政,他認為報讀新亞的學生以清貧居多,逐個月交學費,比較容易應付。在這之前,我參加《華僑日報》徵文比賽,得大專組冠軍,獎金是200元,足夠我入大學的開支。於是我就開始四年的新亞生活了,當時錢先生已退休,我只聽過他兩三次演講,他照顧窮學生的措施我是銘記於心的。
中大三院分處新界馬料水、九龍農圃道和港島般含道,各有不同的創校精神,而都保持本身獨特的傳統,唱校歌的時候就可以感受得到。新亞書院是錢穆先生和一班學者所興辦,目的在發揚中國傳統文化,繼承宋代以來的書院精神,並致力於現代學術研究;它在艱苦環境中掙扎成長,沒有宏大的校舍,沒有氣燄和派頭,「新亞精神」強調的是繼往開來的胸襟,正如校歌所說:「十萬里上下四方,俯仰錦繡;五千載今來古往,一片光明。」
新亞教給我的,相信是「艱苦我奮進,困乏我多情」的忍耐,以「千斤擔子兩肩挑」的態度面對困境,和「趁青春,結隊向前行」那份熱誠。我任教的浸會大學,在它曲折的發展歷程中,曾標舉過在艱苦中求進的「浸會精神」,實與新亞傳統暗合,但一種精神能否延續和發揚,在於大家有沒有對它加以珍惜,所以新亞校歌結尾,反覆強調「珍重珍重,這是我新亞精神」!
熱衷寫作的歷史系學生
我主修的學科是歷史,除中國通史和專門史外,也讀秦漢和隋唐兩個盛世的斷代史,而對面臨內憂外患的中國近代史則鑽研最深;此外,也涉獵歐洲史和日本史。副修中文,所選科目包括中國文學史、《莊子》和《文心雕龍》,詩選則主要學作不古不今的五言詩和七言詩,其實我當時最大的樂趣是寫新詩和散文,偶然還創作短篇小說,曾夢想做個文藝青年。
圖書館是我讀史書、寫論文的好地方,徘徊在圖書館外面的走廊和草地,可以捕捉更多文學靈感,吟詠一些詩句。多少年後,我還記起迎面而來的眼神和笑靨,擦肩而過的沉重與輕盈,校園裏的歡愉和落寞……。
小小的圓亭是新亞的心,長長的紅廊是新亞的脈,上課下課,聚散往來。有時在圓亭下獨坐思索,或讀書看報;有時三數同窗在草地上休憩,高談闊論。旁邊是球場,我喜愛觀看別人打籃球;遠處是校門入口,誰到校誰先走,也不難察覺,倒像一個大家庭。
誠明堂是舉行月會的地方,當時覺得這個禮堂是頗寬敞的,若干年後重臨,卻感到它的細小。我想起「有容乃大」的格言,忽然又想起莊子的齊物論,時間的遠近和空間的大小,真是令人難以捉摸。
苦讀和悠閒的日子
在新亞那幾年,書是讀得不少的,除了功課和考試所需之外,雜書也常接觸。白天上課和參加活動,晚間到圖書館用功最見效。有一年對明史忽發興趣,買了一套百納本《明史》,有空便嘗試自己標點,居然精讀了40幾卷。可惜半途而廢,轉而狂翻近代報刊,看得相當廣泛,總不及閱覽古籍深入。
那時我拿助學金和學生貸款較多,間中寫文章賺點稿費,又參加各種徵文比賽,所得的錢大多用於買書。自嘲「三日不買書,便覺面目可憎」。旺角的廣華書局、實用書店、寰球書店等等是經常逛的,領到獎助學金就三五成群到龍門書店買翻版書,定價以美元計算,即使有特惠折扣也很昂貴。
新亞附近有一間餐廳,經濟豐裕的時候,幾個相熟的同學,每人一客雜扒,大快朵頤,大學時代的最高享受莫過於此。上海客飯也挺不錯,間中轉換口味,至於平時,大家都是飯堂的常客。偶爾看電影,最省錢的娛樂是散步。每逢考試結束之後,一干人等由農圃道起步,可以走路到旺角,到尖沙咀;甚至乘渡輪過海到港島,由中環一直朝着香港仔那方向走,大家邊走邊談,由學術問題到國際局勢,由古今逸聞到師生趣事,而我卻聽別人說的居多。除了上課和讀書,我在新亞似乎經常是一個聽眾和觀眾,除了參加歷史系會和系內活動,就只擔任過《新亞學生報》的編務工作。
新亞生活與青春年代
新亞歷史系的教師,人數不多,陣容卻鼎盛,是難得的組合。牟潤孫老師的中國史學史和名著選讀、嚴耕望老師的中國政治制度史和歷史地理、全漢昇老師的中國社會經濟史和近代經濟史,王德昭老師的西洋現代史和中國近代史、陳荊和老師的日本史及東南亞史,還有孫國棟老師的隋唐史、蘇慶彬老師的秦漢史等等,加上外籍教師所開科目,洋洋大觀,恨不得全數修習。牟師激發我對明史的興趣,王師在近代中國思想史和中外關係方面啟迪良多,陳師的日本史更促使我後來到日本留學,凡此都受惠至今。外交家黃遵憲的一首詩,有「吟到中華以外天」之句,新亞歷史系開設的科目,確實使我擴闊了視野,不但重視中國歷史文化,還注意中國以外的亞洲和西方。
多年來我一直在想,錢穆先生為何把書院名為「新亞」?他心目中新的亞洲是怎樣的?他致力要發揚的中國文化與這個新亞洲又有甚麼關係?數年前我在《新民與復興──近代中國思想論》的〈序〉中說:「他替新亞歷史系所奠下的根基,只要向前再走一步,即可從中國到亞洲而達於世界。」錢先生的學術思想上承梁啟超,梁倡「新民」,錢辦「新亞」,又豈是巧合呢。
那年畢業離校,是在1973年;翌年於原址創辦新亞中學,校舍改變不算大,除了草地鋪上士敏土,其他倒能大體維持原貌。站立在圓亭下,那種感覺就回來了;只是記憶中的漫漫長廊,令人有點兒欷歔。當年一面讀歷史,一面寫新詩;現時談古論今一如往昔,卻多年不寫新詩了。沒有詩的日子,生活像褪色了。徐徐踱步於紅磚走廊,我試圖勾起一絲迷惘,惦記幾許失落情懷,在茫茫人海與匆匆歲月。我的青春年代有幾片紛紜,留幾分淡白;新亞生活一半是理念的,一半是沉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