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範式轉移」(paradigm shift)一詞,在社會論述的文章裏經常出現。此詞具有相當濃郁的舶來味道,又有點深奧,因而使人產生了一丁點兒敬畏,一丁點兒好奇,一丁點兒據為己有的欲望。讀者有點明白,又有點模糊;拿來放進政治的語境裏,寫書的人可以裝作很有學問,同時它又不怎麼妨礙整體的閱讀理解,真是太有用處了。
認知改變感受
其實,連英語讀者也有許多不明白這個「轉移」到底是什麼東西,因此,26年(1989)前,當一代管理學宗師司提芬·高維(Stephen. R. Covey)出版他的劃時代名著《極度能幹之人的七個好習慣》(Seven Habits of Highly Effective People——此乃直譯,中譯本其實叫做《與成功有約》)之時,他要用一個例子來解釋。他假設自己坐在清晨的地鐵裏,一群幼童盡情地喧嘩叫鬧,孩子的父親就坐在他身邊,卻沒開口制止他們。忍受了一會兒,高維對那位父親說:「對不起,你可以管教一下這些孩子嗎?大家都很懊惱。」對方如夢初醒,說:「啊啊,是的,我該說說他們。他們的媽媽一小時之前在醫院裏離世了。」說到這裏,高維告訴他的讀者,他這一次的感情經歷——由厭惡變成同情的過程——就是範式轉移了。換句話說,因為他忽然知道了更多的資料,他的看法改變了。由於他這本書賣遍全球,「範式轉移」一詞就不脛而走,流行至今。
其實,這個名詞最早出現於美國科學史及科學哲學家托瑪斯·庫恩(Thomas Samuel Kuhn)的代表作《科學革命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1962年)裏,範式指的是「一套非常清晰的概念、思維模式、研究方法、假設和標準」, 以這些「基準」來推理、演繹,自然會得出某種「真理」。一旦這些「基準」改變了,那些「真理」自然就不再「真」了。因此,要能夠「轉移」,人須要改變的不光是思維方法,而是對事物人情的更基本認識。
其實,這個新興名詞(只有53歲呢)盛載的不過是個舊概念。聖經馬可福音二章記載了這樣一件事。耶穌和門徒於某個安息日走過麥田,門徒一面走,一面掐麥穗子來吃。法利賽人看見了,很是高興,因為他們抓住耶穌一夥「在安息日……作不可作的事」的把柄。耶穌洞悉他們的心思,就對他們說:「安息日是為人設立的,人不是為安息日設立的。」耶穌如此說,就是希望法利賽人來一個「範式轉移」,真正明白上帝的心意。
真正轉移並不自主
我們之能夠成長,皆因每天都在經歷大大小小的調整。孩童和少年經歷知識的開拓,老人經歷與自身體力的妥協,新任爸爸媽媽經歷「養子方知父母恩」的覺悟,人人都經歷自我形象的升沉。中國人也早就從「莊周夢蝶」的故事中向「我」的本質和處所提出了疑問,從「天外有天」的推算中學會了謙卑,或從「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的經驗中學會了閱歷、深度和「範式轉移」的關係。可惜的是,人心真正的「範式轉移」並不完全自主,因此即使知道「富貴如浮雲」的人依舊會戀棧權力、貪求財富,明白應該「愛人如己」的人依然暗暗地損人利己。
英國作家魯益師(C. S. Lewis)說:我們知道「上帝是愛」,但不能認同「愛是上帝」;這樣說的話,愛就成魔了(《四種愛》)。同樣,我們曉得孝順父母乃上帝的命令,但不能把「孝順」看作上帝而罔顧其他價值;人權來自上帝,但人權不等於上帝。上帝,永遠是「範式轉移」的終極對焦點。後現代的「範式」可以無盡地「轉移」,一個否定一個,永無止境。如果這是真相,一切的討論又有何意思?人又怎能說「我對」、「你錯」呢?可見一切的「轉移」為的是尋找,尋找、為的是尋見。當月亮變紅、星體相擊、水源污染、地震史無前例地頻密而劇烈、新的病毒(禽流感、沙士、伊波拉、中東病)交替出現,殺人的事無日無之,當盡世間日的「範式」漸漸和啟示錄二千年前的「範式」霍然對焦,我的心還要轉移到哪裏呢?
上帝啊,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原刊於《明報月刊》,獲作者授權轉載。
(封面圖片: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