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包容的空氣
走進哈佛校園,最讓人羨慕的是,這裏有一種讓人精神釋放的空氣,學子和學者沐浴在不被禁止和排斥的氣氛中。在這裏思考一件事、求解一個問題,是不預設前提的,不會被按陣營劃分。
自由的空氣,是一種讓思想活躍、不被障礙阻斷的氛圍,一種不受禁錮的、未被人為過濾的吸收知識的環境。只有在這樣的空氣下,思想才會自由放飛,創新才會奔湧迸發。只有自由的空氣,才使一個機構、一所大學、一個國家成為一流。
自由的空氣,實實在在表現為對權威、權力的警惕。在哈佛,不會因為你被樹為權威,就受到特別的對待。我在進甘迺迪學院的第一天就領教了這裏對特權的排斥。在發給我們的指南中,明確標明了一條條規矩,約束那些特殊化行為和特權意識。
在哈佛,挑戰權威的場面比比皆是。
我到哈佛第三天,就去聽當今制度研究的領軍人物──《國家為什麼失敗》作者阿西莫格魯(Daron Acemoglu)舉辦的哈佛─麻省理工學院發展經濟學講座。大名鼎鼎的阿氏在一個小時的講座中,被學生打斷四次,一位學者還與他展開了針鋒相對的辯論。他一堂課下來全身是汗,不知是因為天熱,還是因為這種氣氛的烘烤。
這種場面在另一位經濟學權威的課堂上上演得更烈。去過哈佛的人可能在桑德斯劇場(Sanders Theatre)前面留過影,在這座類似城堡的建築裏,最讓人神往的是一些「大牛」的講座,如著名中國問題專家麥克法誇爾在這裏講過中國專題,當今最火的倫理學家桑德斯的「公正」公開課、大紅大紫的經濟學教授曼昆的「經濟學」課也在這裏開課。即便曼昆的課,也曾遭遇70名學生有組織離開的尷尬,原因是學生們抗議他只重視增長,不重視收入分配,不正視貧困。
自由的空氣裏充滿辯論和質疑。
在哈佛燕京中國研究專題講座上,來自彼得森研究所的著名中國問題專家尼克爾斯·拉迪推銷他新近出版的《民進國退》,用40分鐘,依靠中國官方統計資料,論證中國沒有國進民退,沒有民營企業得不到貸款,不存在過高的公務員比重等等。他講完後,哈佛的中國問題專家和學生們用事實和觀察對他的觀點足足質疑了近40分鐘。同樣遭到質疑的還有NBC記者布羅考(Tom Brokaw),當這位曾報道過柏林牆倒下的風雲人物侃侃而談地回憶東歐巨變的歷史場景後,兩位原東德籍聽眾就非常執着地嚴辭質疑了他的講述。
自由的空氣來自平等的氛圍。
在我聽的各種哈佛講座中,主講人講得不多,更多的是提問和交流的時間。一些「牛人」如美國副總統前拜登、《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作者福山的演講都只有30多分鐘,討論時間最起碼佔一半以上。當主講人人氣太旺時,他們就採取註冊登記和隨機抽籤方式,中籤者才能參加。這樣的情況我在哈佛遇到過兩次:一次是拜登的演講,還有一次是莫言在哈佛一所教堂的演講。
充分的公共空間為交流提供方便,為自由空氣的流動提供通道。我發覺,在哈佛這樣的名校,被個人佔據的空間很小,公共空間非常大。這不僅體現在圖書館、教室等,只要在有空隙的地方就會擺上桌椅,供學生之間及學生與老師之間交流。
一些哈佛學生跟我說,學生的成長和進步,除了得益於教授之間的交流,更多是來自學生之間的交流。
自由的空氣還意味着包容。當哈佛教育學院邀請科羅拉多州參議員邁克爾·約翰斯頓發表演講時,有些學生就要求校方撤回對約翰斯頓的邀請,因為他們反對他的一些教育政策。所幸的是,福斯特校長和院長沒有妥協。萊恩院長寫給這些學生的信中這樣說道:「我遇到過很多真誠的人,他們和我都有相同的目標,不過在如何改善教育的問題上,我們的觀點存在分歧。在我看來,這些分歧應當經過探究、辯論、挑戰和質疑。同時這些分歧也應獲得尊重,確實應該被稱頌。」
哈佛大學2014年畢業生典禮邀請了從哈佛商學院畢業的紐約前市長彭博,他的演講重點闡述了大學精神的本質。他認為,「頂尖大學是讓各種背景、各種信仰、探尋各種問題的人,能到此自由開放地學習和探討想法的地方。」「包容他人觀點,以及表達自身言論的自由,是頂尖大學不可分割的價值。」
「一所大學的職責並不是教學生思考什麼,而是教學生如何思考,這就需要傾聽不同聲音,不帶偏見地衡量各種觀點,冷靜思考不同意見中是否也有公正的論點。在每個問題上,我們都應該遵循有理有據的原則,傾聽他人的不同意見,只要我們這樣做,就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沒有打不破的僵局,沒有達不成的妥協。」
人文精神的浸染
真正讓我感到哈佛之為哈佛的,是她的人文環境。
辦理完註冊,領到ID卡以後,我第一件事就是去位於哈佛庭院北面的懷德勒主圖書館借書。哈佛大學圖書館由80個圖書館組成,有1800萬冊以上圖書。它是美國最大的學術圖書館,世界上最大的圖書館之一。我在哈佛期間去過的圖書館有懷德勒、拉蒙特、甘迺迪學院圖書館、法學院圖書館,當然還有最大的東亞圖書館──哈佛-燕京圖書館。進到圖書館,你一下子就能忘掉一切,恢復人的單純和天真,這裏的氛圍會讓你覺得可以用知識傲視一切。
圖書館的服務會讓你就想搞研究,否則覺得對不住這套系統和這裏的圖書服務人員。
聽上個世紀90年代曾在這裏讀書的朋友講,那時的資訊化技術還不是很發達,為了方便哈佛的教授做研究,圖書館是給哈佛最牛的教授留座位的。比如費正清就在主圖書館藏書室有一張桌子,供他平常做研究用。他可以調用任何一本書,堆在那裏,沒有他的允許,圖書館員是不會清理的。我在哈佛期間佔的最大便宜就是可以不受限制地借閱圖書。
這裏的任何一個圖書館我都可以進,哈佛所有圖書館的書我都可以隨時調用,甚至可以調用波士頓乃至美國所有圖書館的書。我在哈佛期間曾經對規劃問題下過一段功夫。其中有兩本書我在甘迺迪學院借閱時沒有,再查總館也沒有,最後到設計學院去借也沒有,他們就直接到麻省理工學院規劃學院圖書館調。有這麼好的服務,你怎麼好意思將借來的書束之高閣!
圖書借閱的方式很簡單:你先在圖書館系統裏查好書,將資訊傳到圖書服務中心,他們找到以後就通知你,你可以到離你最近的任何一個圖書館去提取。看後還書也是到離你最近的圖書館。除了借閱整本紙質書,許多書已經有電子版,圖書館就直接將電子版發給你了。還有些書,你如果要複印,可以將要複印的部分告知圖書館,有專門人員為你複印。
當然為了保護智慧財產權,你只能複印其中的某個章節。離開哈佛時,我還叫來同在甘迺迪學院訪問的博士生汪廣龍,我們倆把幾大包幾十本書擺在學院圖書館員面前,看着他一本本認真清理,心生敬意也存歉意。比比皆是的人文環境和為知識尋求者優良服務,在這裏不好好學習你簡直會產生一種犯罪之感。
哈佛大學之所以一流,還在於她為學生開設課程獨具匠心。
四年本科的入學申請人數其實只佔全體學生的很少一部分,本科課程主要為藝術及理學範疇(美國不少專業課程只供本科畢業生修讀)。在1978-2008年間,所有本科生需完成七門主修以外的課程,作為核心課程的一部分;之後課程有變動,在2008年之後,所有本科生除了主修課程,還需完成八類的大學通識教育課程,其宗旨是使每個哈佛的畢業生接受廣博的教育,接受特定的學術專業和集中的訓練。
這種知識架構,很多中國家長難以理解。在他們看來,送孩子來美國的名校,就是為了學工作中用得上的知識,出去後能找一份好工作,能掙體面的薪水。後來和一些本科生聊了以後,我發覺了這套知識體系的重要:它讓你接受了基本倫理和價值的教育,使你有更堅定的信念,不會被人生的挫折壓倒;讓你接受了常識性和真理性知識薰陶,使你不會那麼短視,可以走得更遠;讓你浸染了人類最普遍的人文知識,使你變得有教養;讓你接受了哲學、生命、數學、物理、倫理、世界等的全面教育,你就不會那麼單薄和有缺陷。這些基本的教育,建立了學生對人類的基本認識,而不是一種技術的、功利的認知。
過於技術的教育只能培養工匠型人才,過於功利的教育難以建立學生的道德感和對人類的責任。
了解了他們的知識體系以後,你才能理解所看到的哈佛學生為何那麼充滿天真,對一切具有好奇心、懷疑心;為何那麼執着和堅定,為何胸懷遠大,充滿正義和責任。
哈佛大學的一流之處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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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