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來,人們對杜甫這句詩似乎並沒有什麼異議。那是因為諸葛亮的形象實在夠大,人們沒有想到要提什麼異議。而諸葛亮之所以有如此大名,當然和他所建立的德、言、功三不朽有關。這些之所以不朽,之所以深入人心,至少在最近幾百年來,靠了羅貫中的一部《三國演義》吧,人們主要是從這部通俗小說裏認識諸葛亮的,當然也還有許多野老的傳說,特別在四川、雲南一帶;也還有他的遺文,尤其是前後〈出師表〉。此外也要算上《三國志》,但那是遠遠比不上《三國演義》的。從這裏可以看到通俗的力量。
從通俗走至高雅
從這裏也可以使我們去想通俗和高雅的問題。《三國志》是不是比《三國演義》高雅呢?《三國演義》是不是就不高雅了呢?《三國演義》是不是反過來比《三國志》高雅呢?
如果在古人,如果就文字來說,當然要認為《三國演義》只是俗文學,《三國志》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作品。演義云云,是說故事人口中的東西,也流傳於販夫走卒的眾口。但現代人的觀念改變了。人們從《三國演義》中接觸到許多英雄的形象和生動的故事,所能得到的遠比讀《三國志》為多,就在知識分子當中,也是如此。我們因此還能瞧不起《三國演義》,認為它水準不高?它的生動活潑,實在要高過《三國志》(其實不該把歷史記載和小說著作相比,體裁不同也)。同時也不會由於它是白話(其實也不是今天的白話),而覺得它不雅。看到動人處,也要讚它雅,也就是精彩!
我們也知道,當三國的故事還沒有正式成為《演義》這書,當它還是話本,或者還不是完整的話本,只是在民間各地,流傳眾口時夾雜盡許多口語,也實在雅不起來。從俗到雅,就有這不斷提高的過程。這當中,會不斷擺脫俗。但故事的開始,也一定就包含着雅,生活中的雅,歷史中的雅。在脫俗的過程中,雅由最初的粗糙變得最後的精緻、精彩!
我說《三國》,我想,《水滸》也是一樣,水泊梁山的故事也是一樣。
我這樣想過《三國》,也這樣想過《水滸》。想過羅貫中,也想過施耐庵。不到近現代,他們在文壇上是不會有愈來愈高的地位的。
這些早就想過了,但直到近年,才去想金庸,想梁羽生,如把金、梁,和羅、施相比,他們不就是當代的羅、施麼?
我想,武俠小說不也是文學?由於多年積習,由於早些武俠小說的粗製濫造,我是曾經搖頭的。正像初讀偵探小說時,我曾經不認為它是文學。到了推理小說時,觀感就漸漸不同了。這有些相同於讀新派武俠小說的經驗。我是從新派武俠小說開始,才承認它是通俗文學的。然後,再逐漸看到了金、梁這些大家的精緻和精彩。
這當然是我的認識落後於現實。
我發現甚至於在逐漸趕上現實時,今天我依然落後。我有過兩次真正的大吃一驚。
我實在要趕一趕時髦
第一次大吃一驚,是北京有北大的教授、正牌的文藝理論家讚揚金庸的武俠小說是一場文學革命,這讚揚是北大隆重頒發榮譽學位給金庸時的正式讚詞。讚得十分認真。
武俠小說能夠踏進北大的文學殿堂,進而高踞革命文學的大位,我實在是吃驚。這以前,北師大有教授把金庸推上大師的寶座,而且位列第四座,把茅盾、老舍都壓下來了,那已使人吃驚。北師大又加上北大,大上加大了。
第二次大吃一驚,是看到這「萬古雲霄一羽毛」的盛讚而聖讚。這不是一時的第四,而是萬古的唯一,就更加是我的思想所追不上的了。「萬古」云云,是著名文藝理論家輕薄萬古,直上雲霄的議論。
我在追趕。我已經從通俗文學的層次又追而上之,認同金、梁他們的新派武俠小說,並不比嚴肅文學為差,有些成就更在一些嚴肅文學之上,而更加深刻、精彩。但我又記得北大教授、《千古文人俠客夢》作者陳平原的看法。他說,他從不看武俠小說而看新派武俠小說,以至於寫書研究武俠小說,就寫出了他這本《俠客夢》,但他還不能認同,武俠小說是比高雅文學更高雅的文學。我也如此,不知道這是不是不夠長進。
我曾經勸梁羽生寫太平天國作為名山事業,聽說金庸也有過不寫武俠寫歷史小說的念頭。這多多少少都有寫實在的歷史高於虛構的俠客的味道吧。金庸還辦過《武俠與歷史》雜誌呢,我認為歷史比武俠正經,讀者認為武俠比歷史有味,已是「名山」。不知道俠不如史是不是錯誤的想法。
在「萬古雲霄」之下,我也許要急起直追,趕一趕時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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