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學11月底成立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中心,由美國回流香港的知名政治學者李成教授掌旗,希望應對當前一系列針對全球治理的挑戰。中心將開展一系列活動,打頭陣的是新加坡著名政治家和外交家楊榮文,11月22日(周三)獲邀來港與李成教授暢談天下事,並介紹新作《凝思集》。當天來自亞洲和歐洲的政治家和學者的嘉賓雲集,活動由前首席大法官李國能主持。
楊榮文曾任新加坡外交部長、貿易和工業部長、衞生部長和資訊及藝術部長多個職位,2012至2019年間更曾來港擔任嘉里物流主席一職,是亞洲地緣政治、中國崛起和東南亞未來等多方面的專家。他形容,世界正經歷一場大變局,當中無奈要經過一番陣痛。他又引用新加坡開國總理李光耀的說話,強調新加坡人不會太着重與香港競爭。
李光耀曾言 新加坡不落井下石
新加坡和香港擁有相似的發展軌跡,港人一直喜歡將兩地政策相提並論。在經歷2019年的社會動亂和新冠疫情後,跨國企業撤離之聲不斷,新加坡被視為最大的受益者,令人更擔憂新加坡會擠掉香港。但楊榮文覺得,「港人對新加坡的困擾比新加坡人的困擾還要多,感受更敏銳。」他認為原因是香港人缺乏安全感,導致他們將新加坡視為對手。反之,新加坡政府一直視香港為姊妹城市和很好的學習對象。
他憶述建國總理李光耀生前每年都堅持來港考察。當六四事件發生後,港人陷於恐慌,掀起移民潮。當時,李光耀認為幫助港人比井下石更對新加坡有利,於是降低港人的移民門檻,並安排他負責此事,因而他有機會多次來港與政商界人士會晤、交流,了解中國和港人對彼此的看法。他提到,「自19世紀以來,兩地都是中國對外貿易航點之一,在21世紀透過更大的貿易鏈連結起來,這種關係比單純從香港獲取好處更有力量和價值。」
為什麼新加坡沒有像1989年應對天安門事件那樣應對2019年香港的社會動亂?楊榮文則認為,「與天安門事件之後發生的情況相比,2019年後香港受到的負面影響非常小。當時,新加坡覺得必須支持香港。這一次,西方國家向香港人提供移民路徑,背後的動機非常政治化。不幸的是,許多香港人或年輕人都上當了。許多人會後悔和回來。」他續指,「新加坡不想參與其中,因為會變得非常政治化。但我們永遠歡迎人才。」
美國完全脫鈎 也不會摧毀香港
港股持續調整,IPO(首次公開募股)市場未完全恢復,楊榮文認為,美國人不鼓勵資金投資中國股票,包括香港股票。「他們希望中國知道,引入國家安全法必須付出代價。」
但他強調,中國不喜歡資本,外國對華直接投資(FDI)下降對中國沒有影響,只在網絡和知識方面產生了影響。 至於香港,他假設,即使美國與香港完全脫鈎,最多損失20%。「未來是什麼?仍是歐洲、東南亞、印度以及世界其他地區。這不會摧毀香港。即使沒有美國,香港仍然有光明的未來,但當然有美國會更好。」
他也認為,每種事物都有優點和缺點。新加坡很想像香港一樣,背後有中國這樣的大型經濟體支持,但是,中國永遠不會放棄香港,這意味着香港是中國體系的一部分,並不能像新加坡般享有很大的主權和自由度。去年他接受《明報》訪問時便表示,「香港雖然不再是過去的那個國際城市,但她將會是中國的國際城市」。
被問到區域穩定的前景,他表示,我們需要為下一代維護地區和平,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如果我們能夠保持和平,新加坡和香港就會繁榮。」
中國對美國自身不構成威脅
中美角力令東南亞的地緣政治局勢日益複雜,他強調,中國崛起雖然會威脅美國的領導地位,但不構成對美國自身的威脅,因為中國無意入侵或併吞美國。他又認為,中國人即使在唐朝盛世也沒有壟斷世界的政治權力,否則漢人的佔比便會不斷縮少,令國家陷於管理困難。
他認為,每一個民族都有優缺點,中華民族的優點在於同質性很高,因此相比其他文明更像一個電腦系統,組織群眾的能力很強。這得益於紙的發明和壟斷,訊息能更便捷地傳遞和紀錄。中國是少有現代人可以閱讀古語文的文明。對中國人來說,他們或不滿政府某些政策而私下抱怨,但最終還是會遵守政府的指令,因為他們相信替代方案往往都是災難性的,可以影響世世代代,最重要是國家穩定。
Tesla創辦人馬斯克曾表示設計並不困難,製造比之困難100倍。時值習近平與拜登會談前夕,楊榮文相信這番言論是暗示美國即使擁有最聰明的頭腦和想法,也無法離開中國的製造業,希望中美關係重回正軌。
被問到中國面臨的最大威脅是什麼?他認為是腐敗。「如果中國的貪腐指數上升,那就是長期下降的開始。」他表示,腐敗是中國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為對孔子來說,送禮是關係的一部分。每年農曆新年,人們都會在於紅包的數量。
「超過某個程度,禮物就會變成腐敗……如果你走直接路線,很可能會被拒絕。但如果透過父親、兄弟、朋友或幫忙的人,那麼你就能得到肯定的答案。這在整個中國社會都是如此。所以對我來說,習近平是一位偉人,因為沒有人相信他能像他一樣解決貪腐問題。」
不要強迫東南亞國家選擇
2002年中國與東盟簽訂經濟合作框架協議,當時朱鎔基總理表示假若中國取了太多好處,可以重新議定合約。但經過這麼多年,協議也沒有重新制定,楊榮文認為,這足證中國沒有尋求在東南亞獲取特殊地位。即使中國幫助印尼等國興建基礎設施,也但不代她們盡入中國掌中。就像中國人也受東南亞影響而進口榴槤,甚至與雞一場烹製成湯。「當時我見到嚇了一驚,卻意想不到是個很好的配搭。」
他又笑言,東南亞的本質是與各國為友,「即使是火星人來了,他們也樂與交往。」但若大國逼迫得太要緊,東南亞國家則會偏向其對手。「當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人民發現中國人愈來愈富有,他們會向美國和日本招手。同樣地,美國也不要強迫東南亞國家選擇,而要保持笑容。」
至於中東,中國和美國的外交政策也是截然不同。「美國人會站在一方對抗另一方,中國只會祝你好運。」他又指出,以色列駐聯合國大使曾強烈譴責中國對於加沙危機的立場,唯中方只回應「我們不是你們的對手」,由始至終都認為解決辦法只有回到「兩國方案」,這種做法與在烏克蘭和東南亞均一樣。
若美國衰落 影響超乎想像
楊榮文認為,美國與西方社會不習慣別國否定他們的觀點,因她們相信自己是自然地處於優越的位置:「他們不喜歡這樣一個事實──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第一次,其他人看着他們的眼睛說『不,我們不同意你的觀點,我們有自己的價值觀。」但當中國自主起來,其他國家也會認為自己可以自主獨立,像印度、中東、俄羅斯、非洲均不願意臣服西方。尼日利亞前總統奧巴桑喬便曾表示,西方移植到非洲的政治體制脫離當地的歷史和習俗,並不可行。
他認為,一個多極的世界正在成形。美國正嘗試阻止,但一切太遲了。又質問「中國歷史上曾有一段長時間領先全球,為什麼他們不能重新崛起?」
楊榮文擔心,美國與中國競爭會筋疲力盡,「他們的維護成本正在上升,而且還有通脹」。例如,二戰後美國逐步取代英國的霸主地位,並在海外建立了800個軍事基地,每一個都需要昂貴的維護費用。「那些費用實際上由我們來支付,因為我們在用美元。而這些軍事力量愈來愈不像美國聲稱的公共品(public goods)。」
他又警告,美國和西方社會將美元和金融體系武器化,可能會導致危機,如拒絕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從英國提取黃金儲備,只會強迫其他國家選擇替代方案。替代方案不會是人民幣,另一個選擇將是世界一直以來的樣子,即貨幣和物種的多樣性。
他表示,「如果美國無法維持現狀,其影響將比西羅馬帝國、鄂圖曼帝國或清朝終結更嚴重。」
技術革命推動多極世界形成
楊榮文在新書中指出,反全球化運動熱熾,民粹主義、種族主義猖獗,俄烏和以哈兩場戰爭正深刻地影響世界每一個角落,與其說是世界出了問題,更像是經歷一場大轉變。他表示,世界正在從美國、西方主導的世界轉向多極世界。而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都是新世界帶來的陣痛,其完整形態尚不清楚,但已經可以看出大致的形狀。
他認為,新世界的根本是由技術革命推動,這加速了知識的傳播,使曾經落後的社會能夠很快地超越並趕上他們以前的主人。「我們不像航行在一條河上,看到河流濺起白色的浪花,而像擁有一架無人機,讓我們可以看到更遠。或許我們無法改變河道,但可以決定避開漩渦,進入平靜的水域。」這種視角對於細小的經濟體──如香港和新加波──尤為重要。
楊榮文認為,學界或許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理解世界怎樣轉變,「抱持務實、開放的態度比任何時候來得更重要。」就像不要在地震帶興建高樓大廈,商人不適宜開展大型項目。他覺得人工智能(AI)技術將無所不在,「在一波又一波的新技術浪潮推動下,世界變得愈來愈難預測。」
西方情報主導政策 歐洲難發揮領導作用
他曾參觀華為總部,提到華為20萬員工要定期進行透明度和安全性測試,當中強調確保資訊和數據安全,但從未在媒體上看過相關報道。對於西方懷疑華為的可靠性,他認為西方欲將之描繪成一個想要監視所有人的邪惡組織,五眼聯盟卻擁有驚人的監控網絡。
西方的政策已變成由情報主導,但他表示,「殺死華為只會絆倒自己。由於針對華為的政策,如今中國人的平均頻寬比美國人或歐洲人的多得多。情報人員會過得更輕鬆,但其他人都付出了代價。」
至於華盛頓敵視中國態度每下愈況之際,拜登願意再度與習近平會面,他認為主因在於美國總統大選臨近,「若沒有中國合作,參與自由經濟體系,拜登會輸,特朗普會回來。」
被問到如何評價當今的歐洲外交政策,楊榮文表示,我不確定跨大西洋聯盟是否能保持如此強大。儘管付出了所有努力,他們並沒有在烏克蘭獲勝,結果將是每個歐洲國家的國內動盪,以及人們對被美國強迫就位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中國希望歐洲成功,希望歐元成功,因為她希望歐洲成為靠近美國的單獨的大門,如果歐洲人打得好,他們就能維護世界和平,但是這需要領導力,而領導力的核心是法德聯盟。「法國總統馬克宏是知識分子、哲學家,但他沒有基礎,德國政治四分五裂。因此,在不久的將來仍不會看到歐洲強而有力的領導作用。」
台灣大選只是一個插曲
「台灣無法改變中美關係,但可以決定是否為他國所利用。」楊榮文質疑,台灣當局願意押注在美國政府,以為這樣可以讓中國陷入混亂,這種基於願望或幻想的政策可能會導致悲劇的發生。
他又覺得,台灣大選只是一個插曲。「即使讓賴清德獲勝,他也只能做美國人允許他做的事。他無法發動戰爭,只有美國人才能發動戰爭。」
如果中美因台灣問題發生衝突,新加坡怎樣選擇?他相信新加坡不會選邊站,因為沒有好處。李光耀90年代容許美軍進駐當地,他則解釋當年派駐菲律賓的美軍被驅離,新加坡需要他們在東南亞保持水道和航道開放。「但這並不意味你就要聽從美國人,就像1993年的費爾案,也只是將鞭笞數由6鞭減少至4鞭。」
有觀眾問到,中國將如何與被削弱的俄羅斯互動,以及美國如何與被削弱的以色列互動?楊榮文表示,中國不希望俄羅斯垮台,因為如果俄羅斯垮台,西方的全部力量都會壓在中國身上,所以讓俄羅斯繼續存在符合中國的既得利益。但同時,中國不想與歐洲對抗,所以他不想捲入這場衝突。他認為「中國的姿勢非常精確,雙腿負重,但一側比另一側多一點。」
楊榮文表示,美國支持以色列,很大程度上是猶太遊說團體和基督教猶太復國主義者支持的結果,這是一個美國政治經濟及其運作方式的問題。他認為加沙戰爭對美國來說是一場災難,因為他們對以色列的支持,使他們在世界大部分地區和大多數人中都受到負面看待。「我們都知道,最終,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必須在那片土地上共同生活。每個人都可以追求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