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人文經濟學會理事、香港大學馮氏基金講座教授陳志武撰文,探討「錢」的多寡──制度資本與國家的貨幣能力,本社分兩篇轉載,以下是第一篇。
《西方的興起真如〈白銀資本〉所言嗎?》(網絡版名《西方的興起,不靠掠奪靠制度》)一文刊出之後,引發一些反響。沒想到的是有這麼多人自然認定西方的興起靠的是掠奪,認為是掠奪給他們帶來了第一桶金,然後才有金融市場的發達,才有科學技術進步,才有他們的現代化,才有他們的文化進步,等等。總之,是掠奪在先,發展在後。這樣的結論下起來當然簡單直接,爽快過癮,也符合我們以往和今天教科書的邏輯。只不過這種結論經不起仔細推敲,如果西方的興起或崛起靠的是掠奪,為什麼成吉思汗的蒙古掠奪之後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最早征服美洲大陸並從拉美掠奪了大量金銀的西班牙後來沒有成為西方、更沒有成為世界長久強盛的國家呢?以當今的中東國家為例,為什麼它們藏在地下的「意外」石油財富沒讓它們成為世界實力之強呢?其實,道理可能很簡單,掠奪來的意外財富除了揮霍之外,不會有人珍惜,不會給人帶來積極改進的壓力,反而使人、使社會變懶。
關於西方興起的原因,當然是一個大題目,幾千字無法講清。如果西方的興起真如《白銀資本》所說是由墨西哥等拉美國家的白銀所致,那麼16世紀之前的西方應該還沒什麼發展。還是以筆者談到的金融發展題目為核心,這就是說,將未來收入流、將死財富證券化成錢等等這樣的證券金融技術的發展應該是16世紀之後的事。當然,在邏輯上,這種推斷難以站住腳,因為如果在16世紀之前西方還沒有勝過世界的發展,為什麼他們有能力從16世紀開始征服這麼多其他國家呢?
我這裏沒有任何意圖為任何國家過去對他國的侵略辯護。只是覺得在此地今天探討長久持續發展道路之時,有必要對過去大國興衰的起因有盡可能客觀的認知。下面我們從兩方面探討本文的主題,首先看證券金融技術到16世紀末的發展狀況及它們對西歐國家的影響,然後我們再談英國跟西班牙的差別,為什麼掠奪了許多金銀財寶的西班牙從17世紀初之後就開始沒落,而17世紀初才開始介入美洲大陸的英國卻愈來愈強盛?
金融技術推動了西歐文藝復興
以前我們談到,美國有着讓任何資產、任何未來收入流提前變現的證券化、資本化體系。它的這種金融與制度體系當然不是過去一、兩個世紀才發明創造出來的。金融技術革命早於工業革命,但受到1780年開始的工業革命的進一步推動。將未來收入提前變現的證券化技術最早出現在1262年的威尼斯,後在西歐國家逐漸發展。
在金融品種方面,12世紀之前的西歐跟當時的中國一樣,以某種有價物或收入流為抵押的私人借貸是主要的金融交易,這種債據往往沒有流動性。跟中國不一樣的是,從那時開始,意大利的城邦國家由於戰爭開支的不斷上升,它們必須拿未來的政府稅收做抵押向民間借債,當時的這種政府公債往往是強行分攤到個人,是他們必須購買的短期「愛國債」。這種公債的期限一般很短。
可是,到13世紀中期,威尼斯、佛羅倫斯和熱那亞這三個城邦國已發行太多短期政府公債,靠簡單的到期再借、一次接一次地把短期債務續接下去的做法已經難以奏效,它們必須推出長期債,把利息和本金的支付壓力平攤到未來許多年,逐年支付。換言之,此時的城邦國政府必須找到把未來許多年的稅收提前變現的辦法,必須做長期融資。按照Geoffrey Poitras 於2000年出版的The Early History of Financial Economics:1478-1776一書的介紹,1262年,威尼斯政府是第一個把眾多短期債合到一起,由一隻意大利文稱為「Mons」的長期債券基金持有,然後再把該基金的份額按股份證券的形式分售給投資者,這種股份的意大利文名稱「Prestiti」,它可以在公眾市場上隨便轉手交易。這算是現代資產證券化、股票市場、債券市場及公眾基金的前身。當時的意大利人當然沒想到這一創新的意義所在。威尼斯和佛羅倫斯發行的Prestiti從1309年至1502年的年度價格序列,是世界至今能找到的最早證券價格時間序列。
起初,威尼斯的Prestiti只有威尼斯人可以買賣。到14世紀中期,外國人也可買賣這些債權基金股份,並很快成為特別受西歐人歡迎的投資品種。
由城邦政府以未來稅收做質押向大眾發行公債這項證券技術,在13、14世紀從威尼斯、佛羅倫斯和熱那亞往西歐其他國家傳開。出於公共設施建設和戰爭的融資需要,法國的賽力散、荷蘭的弗里敦城邦政府於13世紀末發行人壽年金債券,法國國王也偏好通過出售年金債為戰爭融資。到16世紀中葉,意大利、法國、荷蘭、德國已發展出有相當規模的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公債市場。以法國為例,到1576年,其國債總額達1億法郎,到1595年為3億法郎。在當時,這種債券市場規模已是非常大。英國的公債市場起步最晚,那是1688年光榮革命之後的事。
隨着債券市場在16世紀的進一步發展,期貨和期權交易於1550年在比利時的安特衛普證券交易所、荷蘭的阿姆斯特丹交易所出現,進一步推動證券市場在西歐發展。
因此,到16世紀末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從美洲大舉運回金銀的時候,意大利、法國、荷蘭、德國、比利時等西方國家將未來收入、將資產證券化的能力已非常強,他們已有能力把未來的收入變成那時的錢,有很強的「生錢」的能力。按照上兩次本欄的話說,他們已經比世界其他國家更有「錢」了。
西歐城邦國家不斷為戰爭融資
公眾證券市場那麼早在西歐發展,而不是在中國或其他國家出現,其根本原因是當時西歐城邦國家要不斷為戰爭融資。由於到13世紀這些城邦國家的王權已受到公民一定的約束,不能隨意向老百姓加稅,所以公債差不多是他們唯一可行的資金來源。相比之下,像當時中國這樣的專制王朝就沒有受到這種約束,也就不必採用國債融資,結果,證券市場那時就不會出現在中國。
有一種說法是,16、17世紀從美洲掠奪過來的白銀給西方國家提供了大量通貨,這種通貨使西方的跨國貿易能更順當地進行,我們等會再回到這個問題。但,我們首先需要看看在美洲白銀到來之前西歐國家的商業信票發展情況,特別是跨國貿易是靠什麼結算的,這種發展的歷史意義也非常大,因為證券解決的是不同時間之間的價值交換問題,而商業信用票據解決的是不同空間地點之間的價值交換問題,是兩類不同的金融技術。
隨着中世紀後期西歐商業的快速發展,跨地區貿易規模上升極快。到11世紀左右,中國宋朝發明了紙幣,但歐洲還沒有。由於西歐城邦國家極多,金屬貨幣繁多,如果每筆交易都用硬幣支付,而且要求當面點清,這對於規模越來越大的跨地區貿易會是一個大的挑戰,硬幣結賬不僅會太重,並且運輸也太危險。從12世紀開始,西歐的城邦定期在法國里昂和香檳、意大利佛羅倫薩、瑞士日內瓦、荷蘭阿姆斯特丹等商業中心舉辦交易會,這些交易會不僅每次交易量大,而且也進一步促進跨地區貿易的提升,這些商業發展當然推動了商業銀行業務的增長。
商業銀行信用票據就是在那時問世的,也是現代銀行的起源,這些金融技術歸功於佛羅倫斯的意大利銀行家。他們的商業匯票跟19世紀初出現的中國山西票號的作用是一樣的,只不過在時間上早700年。其運作方式大致是這樣,如果在里昂的張三向威尼斯的李四買進一萬件衣服,而威尼斯的王五要向里昂的宋六買5000千張油畫,在沒有銀行的情況下,這兩筆交易不僅難做(到底先付錢還是先發貨的問題,雙方可能都難以相信對方),而且即使雙方願意做,張三要把硬幣從里昂運到威尼斯,而王五又要把硬幣從威尼斯運到里昂。相比之下,如果由美第奇銀行(Medici Bank)為他們提供信用證或匯票,張三和王五可能誰都不用運了,並且法國和意大利各自可以有自己的貨幣。實際的情況可以比這複雜得多,只要美第奇銀行在西歐各商業中心設有分行,這些商業交易可以是多邊、多國之間的。
從13世紀到16世紀,意大利銀行和猶太人錢鋪基本壟斷了西歐商業銀行業務。其主要原因是由於整個中世紀,基督教禁止有息借貸,但這一點並沒妨礙意大利人,特別是沒妨礙意大利的倫巴第人(Lombard)去從事放貸和商業銀行業務,以至於從那時開始歐洲人把「倫巴第人」和「商業銀行」用成同義詞,連英文中的「銀行」Bank 一詞都來自意大利文的「banco」(意思是「板凳」,因為銀行業者最初是坐在板凳上提供經營錢幣業務的)。當然,在猶太教中沒有禁止有息放貸,所以猶太人也是歐洲中世紀主要的銀行家群體。
因此,在16世紀西班牙從美洲掠奪金銀之前,西歐商業銀行的發達程度已非常高,也足以解決跨國貿易的貨幣支付問題。當然,有更多的白銀能幫助他們與其他洲做貿易,但是,這些白銀對西歐外貿的進一步發展不是決定性的。
一個佛羅倫斯家族的故事就能幫助我們理解西歐商業銀行到16世紀的發達程度。美第奇家族從13世紀開始在羅馬、佛羅倫斯辦銀行,當時歐洲商業是這麼發達,以至於到1420年美第奇已是意大利、甚至歐洲最富的家族。這個家族的財力這麼強,在14世紀之後,它的子孫不僅多次成為佛羅倫斯的首腦(gonfaliere),還出過三個羅馬天主教教皇。美第奇家族對意大利文藝復興、對歐洲走出中世紀、對現代科學有着根本性的貢獻。考細摩·美第奇在15世紀投入大量財力收藏、翻譯、出版被遺忘兩千年的古希臘著作,建立歐洲最大的圖書館,幫助歐洲走出黑暗的中世紀。出資培養了許多大畫家與雕塑家,包括米開朗基羅、弗拉·安其里柯、布魯勒斯基、丹勒特羅、烏切羅、建築家阿爾貝蒂等,這些大師都是文藝復興的象徵。科學史上的伽利略(1564-1642)是美第奇家族的家庭教師,在美第奇家族的資助下做出了關於地球與太陽的關係及其他天文和物理學的發現。
「錢」的多寡──制度資本與國家的貨幣能力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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