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福德教授,學者、譯者,譯得《紅樓夢》、《易經》、《聊齋誌異》、《鹿鼎記》等,名重士林。英國牛津大學學士、澳洲國立大學博士。先生是一代漢學、翻譯大師霍克思(David Hawkes)的高足、女婿。
文分七節:
一、隨緣摘針緣定中文
二、慢譯奇書獨鍾紅樓
三、文學仁愛然後上乘
四、耐心無窮還看緣份
五、譯紅樓夢幸會良師
六、好古雅君子談舊道
七、明大志書院寄餘生
一、隨緣摘針緣定中文
「我不謂之隨意的結果,乃謂之緣份。50年前我如此選擇了,或說命運如此選擇。」
50年前,閔福德教授未能如願修讀林學,失意得打開牛津的課程目錄,隨意擲針決定報讀哪個學位。緣份送他入中文系,至今半世紀了,先生還在研習與翻譯中文。他自言幸運,全因此係心之所欲,至今猶然。他譯詩、譯小說、譯散文,樂在其中。「每一次、每一次——都總有什麼令我開心。有時候要等許久,我才嘗得到『其中味』。」曹雪芹在《紅樓夢》(The Story of the Stone)裏正問過:誰解其中味?
「其中味」無與倫比,先生不覺得有比翻譯更好的職業了。他總是跟學生說,要知道譯者有幸遇見偉大心靈。「能夠和他們交朋友,多麼幸運啊。當然他們都死掉了,那又如何?過世的朋友,常常跟在世的朋友一樣好呢。」神交?「正是神交。」
二、慢譯奇書獨鍾紅樓
先生譯過的中國經典,他都喜歡,只除卻一部《孫子兵法》。這「可怕的小書」(原話)賣得很好,若非出版社邀請,或者他永遠不會翻譯。「《孫子兵法》教人如何佔便宜,如何害人,如何擺弄人家求得自己成功。」成仁取義,這本小書簡直不屑一顧,先生卻相信人類真要快樂,人世間總要有慷慨的立意。
《孫子兵法》殊不討先生喜歡,他卻因之譯得另一部書。「那可是一部好書,好得不得了!」說來雙目燦然。此書注釋繁博,連正文累達千頁,也算得一部巨著。看官道是何書?近譯《易經》是也。《易經》為文,與《孫》南轅北轍者,意在修養。「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就是《易經》名句。先生謂真正教育,當以修養為本。只顧專業、技巧,不免失諸瑣碎。真正教育,導人躬省生命,習文明史,洞察萬事。先生說,此之所以今時今日,尤應重視真正教育,亦宜告之後代。
先生一生與經典為伴,《易經》尤其啟發他待人接物。「《易經》教我們做人,講得很有智慧,很有見地。」這部書,他譯了12年。「非常值得。」他說此書翻譯出版,是畢生學業的回報。
中文詩詞歌賦、散文小說,先生讀來都會樂而忘返,但這原與中文無干。他喜歡,「因為那些都好,都是文學,都是好文學。」
「我感覺到有些人想我說,我想宏揚中國文化之類。才不呢。」他想起在內地接受電視訪問。「我不會因為那是中國文化,就想去宏揚。我只會因為文化本身好,所以想去宏揚。」
話雖如此,論到古今中外最喜愛的書,他自言「毫不猶豫」,定是《紅樓夢》。「簡直妙絕。」他說。《紅樓夢》有感,有悟,有人性,有情誼,有愛與生命的本相。「既包羅萬有,細密之至,而宏旨又發人深省。寫的是用情與看破之間,非比尋常的錯綜。」
「即使看破紅塵,你依然情切。《紅樓夢》深得其旨,這就是它殊勝之處,我讀《紅樓》乃是讀此。每次翻讀,都更覺其深刻細密。」他的學生曾說,《紅樓夢》教她冬暖夏涼,因之十分喜愛。先生謂之對文學作品至高的推許——融入讀者生命,不可稍離。
先生對《紅樓夢》推崇備至,還有許多人對這部妙著神魂顛倒,自成一門「紅學」。先生說,周汝昌與劉心武等紅學家的著作,不太能幫助他理解《紅樓夢》。喜歡如何研究,是他們的選擇,但他自己不會這樣做。他讀舊評,獲益更大,例如王希廉。
先生近日受邀到恒生管理學院講課,還講了《紅樓夢》譯本命名的小插曲。當年大漢學家霍克思(David Hawkes)翻譯《紅樓夢》,認為舊譯名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在英文語境下含義不清,遂將自己的英譯本題為 The Story of the Stone。Penguin 出版此本時,卻堅持以 Dream 為輔,霍老大不以為然。The Story of the Stone 響應英語文學18至19世紀的命名通則,如狄更斯《雙城記》 A Tale of Two Cities 即是,此書比《紅樓夢》晚約70年。
三、文學仁愛然後上乘
我引述張愛玲評價《紅樓夢》,發現他頗不喜歡張愛玲。他說她寫作小家子氣,老是想着要證明自己多有才華。他喜歡文學作品精神慷慨。「它當然可以談悲傷,談黑暗,但我希望它能夠提振人的精神——我想感覺它能夠提振我的精神,就如送我一份禮物。」有些人、有些作品,總在批評,總想證明自己。「他們老在把別人往下踩,我可沒空應酬。」
先生覺得譯《紅樓夢》、《聊齋誌異》、《易經》,最有意思。他說三部書當然很不同,精神卻都甚為慷慨。何謂慷慨的精神?「我干冒說傻話的風險——」他想了想:「一本書有慷慨的精神,即是作者會表達『愛』——似乎沒有更貼切的詞了,我就這樣說罷。」《聊齋》即述說愛、如何懷着真愛待人。有些人物愛得沒有條件、不帶批評,有些故事表達感情裏人性與愛的力量。
「愛是生命最大的奧秘之一,比一切都要神聖,都要神秘,都要強大。話說回來,上乘的文學,幾乎都充滿愛。我指很廣義的愛。愛有許多形式。」悲傷、快樂、肉體、精神——好文學不論載述何種愛,都能夠療癒心靈。「當你合上書,你會覺得溫暖。」
有些作品很聰明,很有趣,但不會慰藉人。「還實在討人厭,就像跟一些只愛賣弄的人見面。」好文學可以聰明,可以有趣,但不僅如此,還會表達愛。先生覺得所有偉大的藝術家,精神都很慷慨。
此時先生憶起有位朋友提過為何喜歡他的譯著,不帶驕傲:「你那是仁善的翻譯。」因為既關懷字,也關懷人。
四、耐心無窮還看緣份
問他何以能對翻譯如此堅毅投入,他說:「性格吧。」
「我喜歡全情投入,少年就如此。」他12歲剛入讀 Winchester College of England,曾投入全副心神撰寫拉丁文學史,連父親都擔心這小孩子玩得不夠。「不過我擁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避難所,可以沉浸其中,沒有人搶得走。長大了,我有兩個避難所,一個是翻譯中文,一個是彈鋼琴。當我坐在鋼琴前面,我就進入自己的世界。我喜歡即興創作,編寫音樂,這是個私人天地。翻譯也是。」
先生覺得自己頗為投入翻譯——頗為投入——他曾修改自己的《易經》譯本27次,歷時12年。他從不匆忙。他其實知道文學作品不可能完美,但還是要等到譯文「對了」,自己心安理得,才會付梓。他從未「準時」譯完。
他引述米開蘭基羅:「『耐心無窮造就天才。』翻譯亦復如是。我想譯者必須耐心無窮。」
《紅樓夢》他譯了16年,《聊齋》15年。看官若以為超現實,恐怕只因為當今世界,我們要一切都快得可笑。「我從來不相信有盡速解決這回事。我試着告訴學生,你一定得有耐心。你的耐心要無窮無盡。你一定要讀書、讀書、再讀書。」
耐心,他從《易經》悟得。「我總是徵詢《易經》應該如何處事,答案又總是一樣。」「漸卦」以山上有木,喻樹木成長有期,不可揠苗助長。「翻譯便是這樣,實在需要時間。」
不過翻譯非僅費力而已,也須有些緣份。先生譯《紅樓夢》,就如命中注定。
五、譯紅樓夢幸會良師
先生與《紅樓夢》結緣於香港。1966年,他還很年輕,因文革未能前赴內地,便來港修讀中文。當時未有住處,就在報紙上刊登廣告,意謂牛津年輕學生,可教英文、法文、音樂,求宿。
何文田山道一個富裕的家庭按字尋人,闢室居之,請他教三個孩子英文、法文、音樂。他與這家人情誼深濃,時常共膳。「我不會忘記老太太——就是那位母親,有點像賈母。她跟我講中文,講得很慢,當時我的中文還很稚嫩。有天吃飯她說:『你要了解我們中國人,有本書你一定要看。』她把書名寫下來,當然就是《紅樓夢》了。」那時先生還只認得「紅」字。他帶着這張紙回牛津,跟霍克思老教授說要學《紅樓夢》,當作學位的課業。
霍老很驚訝,「他眼睛都亮起來了。」先生是第一個要修《紅樓夢》的學生,遂只有他跟着霍老學。兩人每周見面,一起讀完十章《紅樓夢》。這段書緣後來開花結果:合作十六年,共譯《紅樓夢》。「他很慷慨,請我參與。」先生與霍老每周見面,與他談話逾千小時。他如此師隨一代大師。
我問先生:「你有他當時那樣厲害嗎?」他幾乎高呼:「天啊,不,不,我?不,不,不,不,不!」
他靜默片刻,大抵在推敲措辭,希望好好表達。「他完全是另一個境界。他很——嗯,他知得比我多,讀書比我多,英文比我好,中文比我好,態度比我好。」他數算着,有敬有情,然後又沉默片刻。「能夠當他的學生、朋友,我很感激。他教我良多。我們可以就那樣坐着談,談很久很久很久。我們志趣許多相投。」
霍老於2009年7月長逝,先生悲痛逾恒。霍老以先生為「知音」,兩人互稱「石兄」、「石弟」*。刻劃兩人情誼,這兩個稱呼巧得很。他們一同學習,一同求道,一同翻譯《石頭記》(《紅樓夢》)。先生至今珍重霍老70封親函。
霍老的女兒 Rachel,是先生愛妻。兩人結縭40年,至2015年天人相隔。Rachel 是優秀的編輯,先生的譯文她都讀過,唯獨未曾讀完父親與丈夫的得意之作《紅樓夢》。她逝世前三個月,方教先生給她念,一直念到第31章,她說:「夠了,我不想再聽了,好惹人煩厭。」這也難怪,先生說,書中有些富貴人物,沒有四個侍女幫忙,就沒辦法更衣。難怪 Rachel 覺得討厭。
然而《紅樓夢》繁瑣刻劃之處,如食物、衣服、地方,亦是藝術。先生說,此之所以《紅樓夢》真實。「你知道地段方向,知道大家在哪。很精準。」
六、好古雅君子談舊道
先生緩步細搖,不急就章,翻譯如是,起居如是。他仍然親筆寫信,親自寄送。「當你坐下,拿起筆在紙上寫,那心思完全不一樣啊。」不能用返回、剪下、貼上,實在也只得慢慢來。要好好思考。字跡有感情。
「然後你入信封。你寫地址。你去郵局,買郵票。這封信橫渡重洋(在現實世界裏)。它到了。它送到某人的信箱。那人下班回家。『天啊,我有封信!朋友寫給我的!』那人攜信坐下,或者泡杯茶,然後打開信,讀。他從來不會那樣讀電郵……」
他察覺自己聽起來有點老派。若然,容我說亦老派得可敬。他也說有時老派最好。「用微軟 Word,人人的字都一樣。那個微軟 Word 還企圖改我的信,我就很生氣。」
不過他不全然抗拒科技。將來他希望有個《紅樓夢》網站,裏面有人物關係圖。《紅樓夢》的人物關係,眾所周知,複雜得嚇人。他也希望網站能放一段《紅樓夢》電影。電影改編,許多教他失望,他說那些賈寶玉都又傻又討厭,就除了李翰祥導演的一套。「林青霞真厲害。她演賈寶玉,演得就是出色。」畢竟賈寶玉實在像女孩。「像女扮男裝。」先生說:「這個男孩能與心底的女孩溝通。」
七、明大志書院寄餘生
餘生,他希望傳遞「一兩個小口訊」,即修養何等重要、傳統的生活與教育如何。他告訴我,即將與同道之士創辦私立學校,名為白水書院。書院在紐西蘭一個村落,村落名字意謂「白水」。恒生管理學院不久前答應合作。「我們會捍衞傳統價值;會專注教中國文化、中國傳統文學、傳統藝術;會辦精修工作坊、研討會、網上內容。」這都為了大家可以活得更好,待人更有仁心。
先生覺得教育如今欠缺真正價值。許多學者,名利薰心,恃才邀譽,他說實在受不了。老師應該慷慨,要鼓勵學生、培養學生;教育應該分文不收,好讓畢業生不必債務纏身。「我相信社會有責任照顧老人,教育孩子。」他自言來自嬉皮士世代,篤信理想、愛、和平,不是賺得更多。
捍衞理想,有時不容易,先生說他必須如此。2014年1月先生中風,花了六個月復健,才能好好說話行動。一年後,愛妻離世,哀傷莫名。如今趁着還算健朗,先生想做點事。其志甚明。
注:訪談為英語。特分備中、英文本,向這位傑出的譯者、學者、教授致敬。
*早版曾將「石兄」、「石弟」誤作「師兄」、「師弟」,2016年3月31日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