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嚴重的後果是:斯密的政治經濟理念不但放縱了資本家的欲望,也帶動了其他人欲望的不斷膨脹——大家都羨慕資本家生活的舒適、豪華與奢侈,努力不懈地模仿、學習、看齊,經歷了三個世紀,已走到魯迅在20世紀初預言的局面:「不知縱令物質文明,即現實生活之大本,而崇奉過度,傾向偏趨,此外諸端,悉棄置而不顧…..失文明之神旨……歷世精神不百年而盡矣。」(〈文化偏至論〉)
過於強調自利 阻礙人類視線
不斷放縱自利的本性固然促進了科技和物質生活的發展,但自利的欲望卻是一個無底的黑洞,無論物質條件怎樣改善都無法填滿。休謨和斯密師徒把自利「正義」化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到自然資源是有限的,自然資源的形成或生長也有其自身的過程和規律。他們更沒有考慮到,無條件地把「自利」作為一種正面動力給肯定之後,由此而生的欲望,便可以變成一種主觀的、超現實的思維,迅速擴大,障礙了人類的視線,使他們無法對自然和社會作客觀、理性的觀察與思考。斯密熱衷於藉欲望的動力「改變世界的面貌」,這就是荀子說的企圖使「物屈於欲」:即硬要令物質文明發展的速度屈從於欲望膨大的速度。到了今日,過度開發造成的資源短缺、環境污染、氣候變壞等等人類及其他物種的生存危機,其原因不能不歸咎於休謨、斯密師徒對人性觀察的錯失與誤導。
休謨、斯密師徒對人性觀察的錯誤,在於他們認為人性中的自利傾向是不可改變的,只好順着它走;更大的錯誤是認為順着它走不但沒有問題,而且在各自謀利的過程中,因需求的不同自動調整,達到各得所求的平衡狀態。他們對社會經濟運作的構思是:富人為了滿足窮奢極侈的欲望,便會把土地讓窮人去耕作,建立工廠讓窮人去製造產品,而窮人拿了小量的收成和工資也同時滿足了養家餬口的需要。他們所謂非出於自願而無意中為社會其他人謀了福利,說穿了其實就止於為窮人分一點可以維持生命的資源,好使他們有體能繼續為富人開發、生產物資,製造財富。
雖然他們也像荀子那樣了解到富有天下,重色而衣之,重味而食之,聲樂甚大,台榭甚高,園囿甚廣,「是人情之所同欲」,卻不考慮大多數人「同欲」而不得滿足則必引起爭奪、混亂的後果。他們所期待的「自動調節」,在現實上是一次又一次的爭奪與混亂,而這些爭奪主要在富人之間,窮人往往成為無辜的犧牲者。這種爭奪,由人與人之爭發展到國與國之爭,引發暴亂、戰爭、資源的虛耗、整個物種生存環境的污染、破壞……這是仍然是我們天天都看到的結果。
休謨、斯密師徒對人性自利的觀察,無疑以過度樂觀的推理遮掩了欲望可能產生的災難性的負面作用;但另一方面,他們對人性向好轉化的評估,卻是消極的、武斷的,完全否定了人類對欲望有理性節制或感性轉化的能力。這一點,我們不能不說2000多年前的荀子的觀察比他們準確得多,對相關問題的考慮,也周全得多。荀子以自己所觀察和了解的人性情況為出發點形成的治經濟學,被漢代及以後歷代賢君賢臣吸收,即使在君主專制的政體下,也某一程度做到:節欲以養欲,以禮義為分,兼足天下的構想,在兩千多年中,養活了世界最龐大的人口,而中國的神州大地,也基本保持了生態平衡。
荀子:不只在一國之富,而在天下之富
荀子的政治經濟學還有一個特別值得重視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富國」視野,並不只在一國之富,而在萬國之富,天下之富。他反對兼併他國以自富的「一國獨富」政策。他指出:「古者百王之一天下,諸侯臣也,未有過封內千里者也。」原因是真正的王者,並不需要佔據廣闊的版圖和資源,只以「兼足」之德統一天下,而霸者則以「兼併」之「獨富」以統治四海。荀子也並不只從政治倫理去考慮,他理性地認識到:兼併獨富的局面,在現實上是不可能長久的。
他批評當時行兼併政策最成功的秦國說:「地遍天下也,威動海內,強殆中國,然而憂患不可勝校也,諰諰然常恐天下之合一而軋己也」。秦兼併天下之後,為保江山,不以德而以力治國,果如荀子所料。賈誼論秦之亡曰:「自君卿以下至於眾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苦之實,咸不安其位,故易動也。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於大澤而天下應者,其民危也。」(北京中華書局《史記》頁284)秦國祚止於二世,似乎早已被荀子預見。
斯密從自利的人性觀形成的政治經濟學,採其說者,國策必是強秦「污漫、爭奪、貪利」的一國獨富。18世紀後西歐殖民帝國紛紛興起,兼併歐、亞、非弱勢國家、霸占新大陸遼闊版圖,各以基督教的普世救贖「福音」和近代民主理念包裝那隻資本主義「看不見的手」,把它伸向全球每一角落。經幾個世紀的角力、爭奪,終成了美國一國獨大、一國獨富之局。美國是世界最大的經濟體,又是軍事裝備最強,資訊科技最先進的國家,卻天天說自己的安全和利益受到威脅和侵略。這不是跟二千多年前秦國「諰諰然常恐天下之合一而軋己也」的心態一樣麼?
「9‧11」事件後,美國為反美的恐怖主義所震慑,但其貪念無改。美國以「反恐」為藉口肆意揮軍侵略阿富汗、伊拉克,攻其城,入其國,控其政,接着又在利比亞、敘利亞、埃及等阿拉伯國家大搞所謂「顏色革命」,打着民主的旗幟,實行明目張膽的恐怖主義,其司馬懿之心豈不在中東與北非的石油資源?豈不與其一國獨富與獨大的國策一貫?
荒謬的是:奧巴馬上任什麼也未做過,就拿了個諾貝爾和平獎,而他從第一任到了第二任的「和平外交」竟都是「重返亞太」,縱容日本和菲律賓在東海和南海挑起領土糾紛。原因何在?還不是獨富與獨大的心態作祟!最近美國情報人員斯諾頓(Eward Snowden)揭露的「稜鏡」資訊監控醜聞,更震驚全球,連其盟國亦紛紛提出抗議,那不是重現了賈誼描寫秦代的情境:「自君卿以下至於庶眾,人懷自危之心」麼?以反恐為藉口,美國推行的是恐怖主義「全球化」!目的何在?依然是爭奪資源,販賣軍火,維持其一國獨大與獨富。
共存共榮的「富國」論,是荀子留給我們的珍貴遺產,不但中國人自己要重視,也值得全人類好好參考。荀子的「兼足」思想,其實是漢儒《禮記‧禮運》「大同社會」經濟基礎一個具體的構思,有了這樣的經濟理念,「大同社會」就不是遙不可及的烏托邦。「中國夢」不應在「小康社會」中止步,必須向「大同社會」邁進才不辜負老祖宗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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