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史記.商君列傳》),可解讀為歷史典籍給後人的「溫馨提示」。
在政治現實中,常見唯唯諾諾之徒的獻媚場景。風飄雲端,神曲(仙樂)處處聞,主調是:大國崛起、富起來大飛躍、四個偉大;主調彌漫之下,難得有真話。
6月間,北京倒有人面對「千人之諾諾」而講真話(諤諤)。他是《科技日報》總編劉亞東。在關於「卡脖子」的討論會,他提到改革開放40年的科技成績,也觸及與西方的差距大。
他的演詞,獲得理性者的回應,略開明的財新網摘刊了他的演詞;第一黨報的署名文章和極毛派的網上留言,則對他有「炮轟」之態。在這場爭議的背後,有政局的糾結、造神與務實的差異。
卡脖子之困 實非厲害了
國務院科技部主管的《科技日報》,討論「卡脖子」話題的背景,本欄的解讀是:
一、北京的極端民族主義者,迎合大國崛起論,宣揚「新四大發明」(高鐵、掃碼支付、共享單車、網購)和「厲害了我的國」,還有足球粉絲「遠征莫斯科」(「國腳」未入門檻,卻有大量粉絲在莫斯科搖紅旗「助威」云云);
二、4月中旬美國懲罰中興事件,暴露高端科技與西方先進國家的差距大,核心技術項目高端芯片控制在西方,有「卡脖子」之困。
《科技日報》雖頌揚科技領域的成就,卻也面對「落後面」,故中興風波發生後,報道了「高端芯片製造所需要的頂級光刻機方面的落後狀況」,並提出「卡脖子」話題。
基礎學科弱 無四大發明
劉亞東的演詞圍繞「卡脖子」說差距:「『我的國』也有不『厲害』的地方,甚至還受制於人!」
他又說:
「中國的科學技術與美國及其他西方發達國家相比有很大差距,這本來是常識」,「偏偏有一些人,一會兒說『新四大發明』,一會兒說『全面趕超』、『主體超越』,『中國現在的經濟實力、科技實力、綜合國力都分別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第一』,……發出這些論調的人忽悠了領導,忽悠了公眾,甚至忽悠了自己。」
在劉亞東之後,天驕航空創新研究院常務副院長王光秋院士,在討論會上說,航空發動機被歐美卡脖子「已經卡了四五十年」。關鍵的技術在機油的噴油嘴,他透露,「加工時車刀走得不均勻」,可能使飛機出現「疲勞斷裂」。
出聲的,還有《第一財經日報》原總編秦朔提到集成電路產業的發展快,但受制於晶片自給率低,「核芯」的自主設計、製造能力弱。
在劉亞東之前,騰訊主席馬化騰於5月下旬在深圳的演講,說:
「新四大發明」,「都是表面的輝煌,仿佛海灘上建樓,一推就倒」。
他又說,基礎學科(數學、物理學、化學、邏輯學、空間科學、生命科學等)「都非常薄弱」,中興被美制裁「算是把大家打醒了」。
黨報說科技 跟跑轉領跑
不少網民呼應「差距說」,稱「新四大發明」早就是外國的事物(如高鐵,日本早就開發);又說「厲害了」的頌歌很肉麻。但也有網民堅持「唱主旋律」,說要繼續「加強正面宣傳」、樹立信心。
第一黨報的反應是批駁式,頗引起知識界關注。6月25日,署名「鐘聲」的評論〈水稻「世界波」折射創新之力〉,刊於第3版。
這是有來頭的文章,如同任仲平(「人」民日報「重」要「評」論之諧音),署名「鐘聲」的規格較高,是見報頻率高的評論專欄,傳是傳達「中」央「聲」音的文章。
此文未指名批判劉亞東的「差距說」,但比較兩文可體味到「針對性」甚強。「鐘聲」特別強調「中國屢屢書寫舉世矚目的奇蹟」,「在一些前沿領域,中國已實現從後發到先發,從跟跑到領跑」。
此文十分強調「科技進步與發展壯麗畫卷令人驚喜」,提到C919大型客機上天和「首艘國產航母下水」。有網民稱,這段話是回應「厲害了我的國」之主旋律,繼續鼓動「大國崛起」的「氣概」。
產業鏈低端 差距仍很大
198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獲自經濟體制改革的動力,長期維持經濟高增長。1980—2010的30年間,GDP年均增長率超過9%;2010年,GDP總量居全球第二,僅次於美國。
儘管已成為全球第二經濟體,人均量卻相當低。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數據,2017年的人均GDP(美金萬元):中國大陸0.86,香港4.6,台灣2.4,美國5.9;其他人均量差距亦甚大。
中國大陸的外匯儲備總量,多年居全球首位。2016年的總量,是3.33萬億美元,但人均量只有2422美元,遠低於台灣(18135美元)、香港(52573美元)。
科技領域與西方先進國家的差距大,是抹不掉的「存在」。中科院的中國現代化研究中心,2015 年發表的調查報告稱,2010年的工業經濟水準,落後德、英等先進國約100年。
2016年,國務院公布〈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綱要實施方案(2016—2020)〉。它透露,2015年全民具備科學素質的比例為6.2%,「與發達國家相比仍有較大差距,……科普手段相對落後」。
2017年,官方發布的《中國集成電路產業人才白皮書(2016—2017)》,稱集成電路產業面對「人才短板」,高端人才尤為缺乏,「缺口」約40萬。
圓珠筆圓珠 還依賴外國
科技投入的取向,對軍事工業和國企大傾斜,是整體科技水準與西方差距大的重要因素。
大量的資金、資源、人力向軍事工業傾斜,使軍工產業規模大、軍火生產及其國際貿易發展快。對民用的投入薄弱,特別是對農業、農村水利投入少,使農村基礎設施差、農業和農產品水準低。
粗放型的「三高三低」產業模式,也拉大了與西方的差距。在高投入、高耗能、高污染之下,產業的經營效益低、技術含量低、產業鏈低端化。
主張深化改革、務實的高幹,在談經濟發展成果時並不迴避與西方的差距。先後的總理溫家寶、李克強,都提到「中國是製造業大國而非製造業強國」,製造業產業鏈仍在中、低端,高端產業鏈薄弱。
李克強說鋼鐵產量很大,但「不具備生產模具鋼的能力,包括圓珠筆上的圓珠,目前仍然需要進口」。能造核彈卻造不出圓珠,需依賴外國技術。
彎道趕超術 虛假大飛躍
李克強提倡「工匠精神」,並增加對工藝學校的投入,期盼多培訓精於工藝並有創新精神的工匠;他亦主張裁併、關閉長期依賴財政補貼的殭屍企業,切實提升國企的產業鏈。但是,在權力極度向個人集中、統一之下,他對經濟、科技的話語權已十分脆弱。
相對於務實的一群,造神的一派有「大國崛起」說、「大國飛躍」論的亢奮,也有鼓動「大國氣概」的宣傳,又有「彎道超越」(又稱「繞道趕超」)的神話。所謂彎道就是仿造、走捷徑乃至侵犯知識產權,即北京知識界思考群說的「山寨模式」。
這樣的「彎道」,能真正縮短與西方的差距,甚至短期內超越美、德的先進技術水準嗎?
學者說乖張 自大和自戀
天天喊「大國崛起」、「已走近全球舞台中心」,又誇談「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產生對全球的「中國貢獻」,將「引領」全球治理。此說加劇了極端民族主義者的自大狂和自戀狂。
只看經濟規模(GDP總量)不理會人均量、與西方科技文明的差距,是疏離常識的偏失。
思考群中的一些學者,不認同自吹自擂的「厲害了」之說。任劍濤的〈孤傲的心理正在各個階層彌漫開來〉,提到:
「隨着……經濟總量上重回世界前列,國人迅即對介入甚至領導世界充滿雄心,一種非中國莫屬的、登頂世界之自滿、自戀和自負,成為個人在世界各地樂於展示的精神狀態和民族心理。」
他認為,自以為全球第一的自戀心態,顯得乖張。
本文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後授權本網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