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創作新派武俠小說而知名中外的香港作家金庸(本名查良鏞),於2018年10月30日下午在香港養和醫院含笑辭世,親友在旁,積壽94年。
內地網媒相關的報道、社交媒體上的議論,隨即鋪天蓋地而來,內地都市報亦以罕見的六至十個版位的篇幅,講述金庸筆下的江湖,其亢奮的狀態遠遠超過香港的報章。金庸喪禮按生前意願以私人方式舉行,中央集體領導人送來花圈,包括國家主席習近平、總理李克強等。新華社的新聞稿稱,金庸在香港回歸的過程中作出了貢獻。新華社所指的,當是金庸以報人身分的活動,而非武俠小說家的身分。
金庸曾說:「《明報》是我的畢生事業與聲譽。」對廣大的內地讀者來說,很多人還不知道金庸大俠就是香港《明報》的創辦人,更不知道金庸開筆寫武俠小說是在玩票的情況下進行。歷史的發展,雖然有必然性,卻往往帶有偶然性;金庸的一生,交織着必然與偶然。
與香港報業結下不解之緣
金庸是浙江海寧縣人,生於1924年,金庸的童年與青少年期,是在抗日戰爭中渡過的。1937年「七七」事變後,戰火波及浙江,金庸隨着嘉興中學師生徒步遷入西部山區上課,過着漂泊流徙的生活。戰爭把金庸訓練得很大膽,他唸高中及大學時,曾接受軍事訓練,會開槍、擲手榴彈。抗戰時曾踏自行車走千里路,從浙江到重慶唸大學,途中日軍炸彈就在車旁炸開了一個大洞。流徙的生涯,強化了金庸的民族感,也豐富了金庸的見聞和文學修養。他曾在西南窮鄉僻壤生活了兩年,那是苗人漢人聚居之地,人人都是天生的歌手。冬日晚上,漢人苗人圍着火堆,邊烤紅薯邊唱歌。金庸就用鉛筆一首首地記下來,記了三大冊共1000餘首。中國民歌這種富有民族特色的文體,豐富了金庸的文采,在他日後撰寫小說和撰寫政論文章方面,都能用得上。金庸分析自己所寫的《書劍恩仇錄》能夠受到不同文化水平的讀者歡迎,正是作品具有民族特色的原因。
1945年抗日戰爭結束,金庸考入杭州《東南日報》做記者。1947年,金庸考入上海《大公報》,1948年被報社派去香港,參加香港版的籌辦工作,在香港《大公報》前後工作了十年,由此便與香港報業結下不解之緣。
據金庸在《大公報》的上司副總編輯羅孚(本名羅承勛)的兒子羅海雷撰寫的〈查良鏞與《大公報》的小秘密〉一文披露,當年老闆胡政之從天津、上海、重慶三館調派20人到香港,名單上並沒有金庸。羅海雷說:「名單裏面的一位上海同事,當時剛剛新婚燕爾,不願勞燕分飛,這個苦差事只好讓查良鏞代勞。」
金庸撰寫武俠小說的契機
金庸筆下的江湖人物,往往有許多奇緣,一個偶然的因素,就改寫了一生的發展。金庸本人也可如是看,金庸到香港是命運的一大轉折,這一轉折,原來也是出於一個偶然。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當時香港《大公報》可以內銷大陸,但是一如其他內地報紙,報道朝鮮戰事受到嚴格限制;《大公報》為了及時報道戰爭消息,爭取香港讀者,於是籌辦另一份政治旗幟並不鮮明的《新晚報》。同年金庸辭職,北上外交部求職,基於家族及無黨派背景,無法叩開外交部的大門。金庸外交官夢碎後,回港企圖重返《大公報》,卻受到報社部分員工的阻撓,報社領導愛才,把金庸調去《新晚報》,這才有了參與撰寫武俠小說的契機。現在回頭看,這一連串的機緣巧合,隱隱然為金庸打開了一條方向。
新派武俠小說的源起,坊間各有說法。最早最權威的說法,見諸當事人梁羽生1956年9月7日在《新晚報》的一篇文章。梁羽生本名陳文統,是金庸在《大公報》的同事,面對着面辦公,工作之餘,經常在口頭上比劃詩詞武功,大談招式人物。梁羽生憶述:「……吳、陳拳賽之後(筆者按:即1954年1月17日下午四時,太極派掌門人吳公儀與白鶴派掌門人陳克夫在澳門比武,5000香港人前往觀戰,比賽只打了幾分鐘,以吳公儀一掌打得陳克夫鼻子流血而終止。),我和金庸、百劍堂主(筆者按:百劍堂主即《大公報》副總編輯陳凡)三人同在一室工作,《新晚報》的總編輯羅孚兄是我們很熟的朋友,有一天(筆者按:應是比賽後第二天)他匆匆跑來,說道,我要一段武俠小說,後天交稿,你們必定要替我想辦法!我們三人,誰都沒有寫過武俠小說,但不寫又不行,後來我們開玩笑的成立一個協定,每個人都要替《新晚報》寫一部。三人中百劍堂主是老大哥,金庸兄比我大一歲,算是二師兄,按武俠小說的規矩,薑是老的辣,最老的那位總要到最後才出場,於是便排定了登場之序,由我打第一炮,接着是金庸,百劍堂主則橫劍鎮住陣腳。」
三天後即1954年1月20日梁羽生的《龍虎鬥京華》在《新晚報》見刊。梁羽生這一番說話過於謙遜,內容不盡可信,但至少也反映出三人起初對寫武俠小說,是抱着玩票不恭的態度,沒有想到日後作品可以登上文學殿堂。事實上,五十年代香港以大報自居的報紙,不會刊登武俠小說,認為不入流、不夠格;內地則以寫實文學為主,更沒有武俠小說的生存空間。
梁羽生以其對歷史詩詞的學養,以義和團為背景、以寫意手法寫出了武打的《龍虎鬥京華》,聲名立時大噪,報紙只要刊登梁羽生小說,必然有銷量,一改香港報章對武俠小說的態度。
首篇連載小說──《書劍恩仇錄》
1955年2月8日,《新晚報》在第一版刊登啟事:「……今天起增加兩個新的連載:其一是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書劍恩仇錄》第一集在1955年2月8日《新晚報》刊登。
金庸在1955年10月5日《新晚報》〈漫談書劍恩仇錄〉中這樣回憶他開始以金庸為筆名寫武俠小說的緣起:「八個月之前,《新晚報》總編輯和『天方夜譚』的老編忽然向我緊急拉稿,說《草莽》已完,必須有『武俠』一篇頂上。梁羽生此時正在北方,說與他的同門師兄『中宵看劍樓主』在切磋武藝,所以寫稿之責,非落在我的頭上不可。可是我從來沒寫過武俠小說啊,甚至任何小說也沒有寫過,所以遲遲不敢答應。但兩位老編都是老友,套用《書劍》中一個比喻,那簡直是章駝子和文四哥之間的交情,好吧,大丈夫說寫就寫,最多寫得不好挨罵,還能要了我的命麼?於是一個電話打到報館,說小說名叫《書劍恩仇錄》。至於故事和人物呢?自己心裏一點也不知道。老編很是辣手,馬上派了一位工友到我家裏來,說九點鐘之前無論如何要1000字稿子,否則明天報上有一大塊空白,就請這位工友坐着等我寫。那有什麼辦法呢?於是第一天我描寫一個老頭子在塞外古道上大發感慨,這個開頭下面接什麼全成,反正總得把那位工友請出家門去。」
《書劍恩仇錄》報紙上的第一篇就是這樣開始的:
第一回:「塞外古道上的奇遇」篇首道:「『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泣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啼血。誰共我,醉明月。』這首氣宇軒昂、志行磊落的《賀新郎》詞,是南宋愛國詩人辛棄疾的作品。一個精神矍鑠的老者,騎在馬上,滿懷感慨地低低哼著這首詞。這老者年近六十,鬚眉皆白……。」這一位年近六十的老者,在現實的生活當中,就是坐在金庸門外賴着不走催稿的老工友!
金庸性格好勝,眼看梁羽生短短一年便名利雙收,自是手癢難耐,恰好有了梁羽生歇息停產的機會,即不失時機的站到了幕前。雖然梁羽生珠玉在前,亦掩蓋不了金庸的鋒芒,一時梁金並稱,馳騁江湖。
金庸一生中交織着的偶然與必然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