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去世之前,文學界對他的評價是有保留的。毫無疑問他是通俗文學的大家,有最廣泛的讀者;在純文學世界裏,對金庸發表讚美卻往往迎來譏笑。很多人看金庸的書,互相傳閱,卻不會把它當文學作品,而是消遣閒書。一個標榜文學青年的讀者,會說自己愛看金庸小說嗎?那實在太掉價了。
這讓我想起金庸在正統文學史的地位。我讀大學時,有一門現代文學史的課。除魯巴茅郭老曹等人,這本書分門別類講了各種文學流派。什麼「山藥蛋派」、「傷痕文學」、「尋根文學」,現在我已記不清都有哪些人。瓊瑤金庸古龍呢?教材最後一章薄薄幾頁的「港台文學」,列一些讀者熟悉的名字,亦舒、李碧華、古龍、金庸等等。談到作品文學性時,難免加一番「迎合市場需求,頗受讀者喜愛」的話,聽起來就很不入流。
這就不難理解,每次有金庸粉絲說諾貝爾文學獎,就有人善意普及:諾貝爾文學獎是頒布給嚴肅文學的,它關注人類悲苦命運和終極問題,怎麼能頒給通俗文學呢?如此高屋建瓴的說法,一下把「翻譯困難」、「文化隔閡」的辯解打垮。通俗文學的玩意,怎麼配得上諾獎呢?不只是諾獎,金庸作品在華語世界文學獎裏,可以說是顆粒無收。
當然我不是為金庸叫屈。和他作品的廣受歡迎相比,那些榮譽頭銜實在無足輕重。金庸作品何以成現象,為何他的作品風靡兩代人後,又被許多人奉為文學經典?這些非常值得研究。我有幸讀過金庸大部分作品,一些未讀,歷年電視劇翻滾播出,也已足夠了解。一個很深的體會是:金庸作品在市面大獲成功,恰恰緣於文學界所詬病之處。
金庸小說太迎合讀者心理?
第一個主要的批評,金庸小說太迎合讀者心理。
從他的第一部作品《書劍恩仇錄》說起吧。陳家洛相貌英俊,談吐風雅,一出場就是翩翩佳公子。他是紅花會總舵主,皇帝的同胞兄弟,身世顯貴,舉止多情,還和美麗溫柔的霍青桐談戀愛。這樣的設定怎不迷人呢?雖然他有軟弱天真的缺點,這樣的特性只會讓人物顯得更真實。《書劍恩仇錄》是金庸所有作品裏最有家國情懷,迎合讀者最少的。這可能是很多人嫌它沉悶的原因吧。
《碧血劍》的袁承志,少年下山,一路披荊斬棘,見證時代風雲,最終攜美人好友歸隱海外。這類似於今天的架空文學,主人公參與歷史進程,各種風雲際會。《碧血劍》最終是悲劇,它的套路已相當明顯。
到《射雕英雄傳》、《神鵰俠侶》這兩部作品,金庸開創主角「修煉升級」模式。郭靖天資魯鈍,幾經奇遇,功力大增,終成一代大俠;楊過出場是身世可憐的小痞子,情路坎坷,最終成人人敬仰的神鵰大俠。他們的蛻變,乃是先有慧根,加以品行端正,修成正果。「小人物逆襲」是講故事模式裏最經典的套路。
到《天龍八部》,金庸將前面兩種套路用在蕭峰、段譽和虛竹身上。蕭峰出場即是高光,以大英雄之姿從頭打到尾,愈戰愈強,令人心潮澎湃;段譽和虛竹則是一路打怪升級,能量充值,最終成為頂尖高手。
這就是很多人對金庸小說的批評:庸俗和套路。這種批評有沒道理呢?早些年我讀網絡小說,突然意識到:金庸正是網絡「爽文」鼻祖啊。你看他最後一部長篇小說《鹿鼎記》,韋小寶已經不是「升級打怪充血值」,而是用陰謀詭計下三濫的手段,步步高遷,娶得七房老婆,成為人生贏家。這不正是現在許多人愛看的小說嗎?
倘若認識止於這層面,確實很容易認定:金庸小說沒有什麼稀奇。事實上這樣的指責還是失之淺薄。文學創作也有規律,古往今來的成功作品,都有掌握觀眾預期、使故事引人入勝的技巧。美國編劇大師布萊克‧斯奈德就歸納過十種故事類型,比如阿喀琉斯之踵(超級英雄和他的弱點)、俄狄浦斯(不可抗拒的悲劇命運)、小人物逆襲(從弱變強),等等。
這些歸納並不完整,不過恰能反映出,故事源自套路並不可恥,而是符合創作規律。金庸小說一開始連載在他創刊的《明報》,想要招徠讀者買報。他必得掌握讀者預期,滿足讀者心理。金庸創作小說與文學要求並不衝突,他或許不了解這些規律,不過直覺很好,「故事該怎麼寫才好看」。這種直覺也源於他的良好素養。金庸表示過,他學習的是法國作家大仲馬。
大仲馬是法國通俗文學巨匠,寫出《三個火槍手》、《基督山伯爵》這樣好看的作品。平心而論,金庸的藝術成就比大仲馬高太多。後者作品在故事曲折生動、人物性格發展、形像多變複雜方面,都遠不如金庸武俠世界的群像。大仲馬是法國文學史繞不過去的大家,金庸在中國文學史的地位,不應比大仲馬在法國文學史的地位。
金庸小說太虛假?
對金庸的第二個批評,是認為他的小說虛假、幼稚、不合邏輯。
王朔說過,金庸小說人物真是莫名其妙,他們見面永遠打架,一句話能說清的事,偏不說清楚,就是要打。這些人打架兇惡,可誰也乾不掉誰,一到將出人命,就會有個什麼事拖過去。
很多人還批評,金庸小說有嚴重的架空感。有些故事明明有歷史背景,卻彷彿發生在另一世界。各種江湖幫派,動輒幾百幾千人聚集,朝廷也不過問;泰山、華山和少室山這些名山大川,嘯聚一夥不事生產的強人,一火拼動輒死幾十上百人。小說裏頭明明有官府朝廷,他們當做不知道啊。
這樣的批評確實尖銳。中國古典小說有悠久的現實主義傳統,如神魔小說《西遊記》,它會大量描摹世情百態,《水滸傳》和《金瓶梅》這樣的作品,更以寫實見長。若以現實主義的手法寫武俠,會出現什麼情景呢?答案是讓人失望的。
中國古典武俠小說,通常是民國以前清代的武俠作品。這些作品的大俠,最大特點是什麼?朝廷之鷹犬,體制之奴才。比如《七俠五義》之展昭、《施公案》的黃天霸。這些很寫實的「武俠」,很真實的「大俠」,能有什麼魅力呢?在許多情節上,甚至說得上噁心。
中國古代也有豪傑大俠,比如朱家、劇孟、郭解,他們生活在體制邊緣,「行不軌於正義」。這樣的大俠注定短命,朝廷一嚴打,他們就四處奔走,不成氣候。此種「現實主義」寫出來,顯然不能滿足讀者願望。武俠小說的鼻祖唐傳奇,那裏也有一些古典意義的大俠,比如《聶隱娘》、《紅線女》和《崑崙奴》。這些故事只是只影片斷,沒有成體系。
以金庸為代表的新古典武俠小說,故事背景力求有歷史感,人物力求復甦古典精神。沒有政府強力壓制,人們要按照什麼規範行事呢?「言必信,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這是司馬廷對「俠」精神的概括。金庸武俠世界裏,我們處處能看到這些閃光品質:助人為樂、公正豁達、忠於知己、勇敢誠實、愛惜名譽、慷慨輕財。金庸賦予人物強烈的道德評判,使他的筆下人物鮮活生動,供人評說。
值得一提的是,金庸寫人物擅長「避免臉譜化」,每一個人物的性格,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通常兼具獨特性和複雜性。千人千面,讓人過目不往,同時意味深長。金庸將中國武俠故事複雜化,英雄人物立體化,提升到了一個高度,這是他對武俠文學史的貢獻。
金庸武俠小說是虛構故事,以虛構立足真實歷史,難免各種不靠譜。毋庸諱言,一些細節確實值得妥當處理。從大面來說,我們無法苛責某些「架空」設定。倘若政府嚴管江湖,三山五嶽有官僚牧守,大部分故事都沒法講。允許抽離架空,允許想像馳騁,是對文學的尊重。
忽略某些不現實設定,再看小說其他描寫,能看到大量真實。最動人的不是武功,而是各種親情、友情、愛情。小說家對人性的洞察,對權謀詭計的刻劃,處處可以在現實世界找到影子。我想,這才是最需要尊重的真實吧。
小說人物性格,代表金庸的價值取向?
最後說說很多人對金庸價值觀的批判吧。必須指出的是,小說家創作人物,要解決「作品人格」和「理想人格」的差距。作家刻劃主角,賦予他大量優點,往往只是出於作品需要,並不意味着他本人讚賞這樣的人格。《書劍恩仇錄》的陳家洛是軟弱薄情的,《碧血劍》的袁承志報殺父之仇並不堅決,郭靖黃蓉在《神鵰俠侶》裏,也失去當初的可愛。
這些人物性格,代表金庸的價值取向嗎?我不這樣認為。哪一種人格是金庸最欣賞的呢?楊過、張無忌、還是令狐沖?讀者有許多爭論。有一點很明確。金庸塑造了各式各樣的正派主角,他們性格各異,大體的品質差不多。正直、善良和真誠,多情而不濫情,狡黠卻不惡毒。即便韋小寶這樣風評很低的主角,也有許多閃光之處。
金庸的很多作品,處處體現「家國情懷」、「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在許多人看來,這確實太不酷,太討厭。可站在傳統價值觀的立場,這難道不是一種偉大嗎?金庸的家國情懷也並非絕對。在《天龍八部》裏,蕭峰最大的迷惘是身分認同。民族主義之上,作者顯然有更高的取向。《射雕英雄傳》裏,郭靖和成吉思汗的臨終對話,充滿人道主義色彩。這些東西,顯然已經超越了家國情懷。
金庸去世之後,關於他和他的作品地位的爭議,還會繼續。在我看來,金庸是現代文學史被低估的人物;新古典武俠小說這個流派,其價值也被大大低估。因為流行,所以被低估,我認為這是主流文學界的悲哀。幸好讀者和市場不理會這些,他的作品從一出世就大賣,成為有史以來最受歡迎的小說作品。金庸小說創作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正是中國大陸文學萬馬齊喑時候。金庸身在香港,寫出十幾部經典作品,填補中國文學史的空白。金庸先生千古。
原刊於人文經濟學會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