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香江文化交流基金會於2017年3月28日舉辦香江論壇:特朗普上台後的中美台關係。講者包括香港中文大學社會科學院副教授沈旭暉、中國文化大學政治系講座教授陳一新、中國社會科學院台灣研究所副所長朱衛東、民進黨前黨員沈富雄和香港中文大學及美國維吉尼亞大學教授林夏如,五位學者博古通今,妙語如珠,聽眾皆獲益良多。以下為各講者的演講摘要:
特朗普拿中美台關係當籌碼來玩
陳一新:
這是我第一次在香江論壇的公開演講。其實也說不上是演講,因為就只有十分鐘,我通常起碼講一小時。所以,我就集中在自己的一點點心得。這心得就是美國、中國、台灣在一中政策的轉折。
去年12月11日,特朗普挑戰一中政策;然後今年2月9日,他妥協了。
但這妥協當中一定有利益。妥協是種交換關係,就看交換什麼。12月2日,蔡英文與特朗普通話,兩岸三地牽起了很大的波瀾。誰在安排這次通話?到現在仍是羅生門。蔡英文與特朗普通話後,特朗普發了推文:「蔡英文是台灣總統」。這就有點奇怪。中國卻沒有把它擴大處理。如果蔡英文是台灣總統,就會引成「一中一台」的問題。若然特朗普把蔡英文說成中華民國總統,那更嚴重,變成兩個中國。中國很理智,沒宣染,沒擴大。不然的話,事件無限上崗,「蔡英文是台灣總統」會引起大問題。
但到了12月11日——從2日到11日九天時間——中國忍不下來了,因為特朗普直接挑戰一中政策。大家都很奇怪:為什麼特朗普挑戰一中政策?一中政策不是美國提出來的嗎?過去,美國一直堅持一中政策,所以中國認為兩岸關係可以和平解決。但是12月,雙方在一中政策的矛盾很大,中國於是希望一中政策回到原軌。那麼,中國用了很多傳媒、官媒威脅說:你既然放棄了一中政策,我就回到我原來的一中原則——不排除使用武力。
我想,特朗普對於中美台的細節不太了解,但他把它當作一種籌碼來玩。
2月3日,特朗普已經就任總統了。2月3日,特朗普的女兒(伊凡卡·特朗普),跟她的先生,到了駐美中國大使館拜年。她倆的女兒會普通話,這是很奇怪的訊息,透過女兒傳訊息,這是國際外交的巧妙。習近平曾恭賀特朗普當選,沒有得到回覆。但後來他們通話了,特朗普還向全中國人民拜年,拜年是內行人才懂的,這個內行人很可能是他的女兒。通話了,就表示風波暫時平息,但未來還有潛在風險,都不可預期。然而,從這案例得知,特朗普是可以談判的,其實他是理性的,傾向透過交換關係達成協議。
我的結論是,希望特朗普的親中、親台立場,是種合作關係,而非對立關係。前景是好的,特朗普不會惡化兩岸關係。
別低估中國左右中美關係的能力
朱衛東:
首先感謝主席邀請。今天,我的題目是「特朗普上台後的中美台關係之觀察」。
我認為,現行的中美台框架很穩固,而且有韌性,不會發生重大的根本性變化。中美關係經過磨合後會走上正軌,形成新的互動模式。實際上,特朗普當選以來,發生了一系列變化,我們可以見到他回歸了傳統美國對中國的立場。美台關係則變數最大,因為特朗普和蔡英文都想藉機做文章。
至於兩岸關係,這問題很難解,僵局難以打破,還有固化的趨勢。
我先分析美中關係。大家都以為特朗普不靠譜,我不這麼看。我覺得他的對華政策有確定性和不確定性,還疊加着偶然性跟必然性。確定性是他本人的信念、理念、施政目標——讓美國再次強大、美國第一、美國優先、買美國貨、顧美國人。他始終會把美國利益放在第一位,奉行單邊主義。另一確定性,是他現在面對的客觀環境。這個環境是三個現狀:第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中美關係現狀;第二,長期以來美國共和黨、民主黨推行的一中政策;第三,美國傳統政治的約束。簡言之,雖然人是上來了,但不是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的。
特朗普的不確定性,表現在他的個人特質、行事風格。他是精明商人,卻是政治素人,也沒當過官;他反傳統,上台以來不按牌理出牌;他的執政團隊,主要傾向軍事系統。但是,我認為所有不確定性,都會附從他的首要確定性:美國國家利益。這是我從特朗普角度看中美關係。
接着,我將從中國角度看中美關係。我想提醒,千萬不要低估中國的實力,特別是中國引導中美關係的能力。
鄧小平說過:「中美關係好不到哪裏去,也壞不到哪裏去。」背後原因就是中美之間的政策矛盾,以及共生利益。矛盾是因為雙方太過密切,這種既對立又共生的關係,讓美國難以用極端的對華政策。因此,中美解決矛盾時,有更大的意願、決心、空間。中國強調的核心利益:台灣問題、西藏問題,這些都不能碰,其他問題則可以談。中國領導人面對亂局時,往往保持耐心和自信,不像別的小國家,隨着特朗普亂了。
至於美台關係,有兩點需要先清楚了解:第一,特朗普以美國利益優先;第二,中美關係始終高過美台關係;第三,中;在中美台框架,台灣是被動的角色,蔡英文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們要擔心的是蔡英文搞台獨的事情,一旦拖了美國下水,導致三邊關係失控,我們是堅決反對的。
最後是中台兩岸關係。現在這種彊局並非中國造成,也非中國所願。我們的原則也沒有變,一中原則、九二共識都有明確的答案。兩岸關係需要撥雲見日,拖下去對台灣更不利。
台灣是美國的棋子
沈富雄:
各位午安,我本來準備了很多,足夠一個小時的演講,但原來只有十分鐘,所以精簡了,希望大家原諒。
我的看法和朱教授相似,結論也一樣,但我沒歸功中國。
我不認為中國領導人太過厲害,而是大家錯看了特朗普。台灣剛出版了特朗普的著作,他告訴大家,經營公司跟經營國家沒差別。基本上有五個原則:
- 不亮牌,不讓你看到底牌是什麼
- 讓你覺得高深莫測
- 因為你捉不到我的想法,所以只能乖乖跟著我
- 讓你知道我需要你,但你會更知道你需要我
- 讓你(中國)知道美國自己是最大的客戶,但不要賺太過份
我同意陳教授的看法,他說美台關係的重點是那一次通話。但我不同意絕大部份的事情,包括很多高層、學者的看法,他們都把台灣看成籌碼。所謂籌碼,贏的時候愈來愈多,輸的時候一個沒剩。但台灣不是這樣。台灣是美國聯盟的成員,在美國人的眼中,日本就像大象,台灣就像士兵,都是棋子。棋子沒有不好的意思,除了老大,其他都是棋子。
特朗普有本著作 The art of the deal,強調每次交易都不能讓對方佔便宜。所以跟北京談判時,美國一定把台灣的身價抬高。台灣不會從士兵升級變成炮車,但這士步的步槍會變作衝鋒槍——這種軍事設備的升級,就讓北京受不了。所以,我想拜託朱教授跟高層說,不必看重這種形式的身價抬高。其實,我覺得也只有學者在緊張,高層一點不緊張。中國討厭的是,美國在中園的花園撤尿。中美關係,本來無大事,但是專家、政就是要庸人自擾,無事裝成有事。
台灣的民進黨,比較容易一廂情願。當美國給了她一把槍,她就覺得走路有風。如果現在是30年前,我同意美國撐腰相當重要。但現在情況變了,美國這方面給台灣一丁點好處,另一方面中國鎖得更緊了,台灣的處境就更困難。
台灣在特朗普任內不會好過,他不會讓台灣賺太多。過去20年,台灣有名的是商場外的小攤子,因為十分賺錢,但特朗普偏偏不讓你賺。這樣也是好的,因為台灣的經濟需要轉型。
香港即將變成中美關係籌碼
沈旭暉:
謝謝各位。我的題目是「特朗普時代的中美關係及對香港的影響」。
去年,很多美國人猜不到特朗普可以當選。從前,北京建立智庫,花很多時間了解美國狀況,忽然間這些智庫不能用了。這對中國影響很大。所以對中國來說,需先了解特朗普身旁的人,特別是他的女兒。上月,我發表了一份報告,整合了特朗普對中政策的五個重點。
- 特朗普是現實主義者,「美國人優先」是經濟重點
- 現在的世界有兩大群人:勝者與敗者
- 他認為美國是全球化的敗者
- 他用民族主義加強國家
- 他認為中國坐享全球化成果卻沒付出相應成本
特朗普很會交易,他看重美國人的利益,所以他的說話是給美國人聽,不是給我們聽。他本人十分理性,而且善於計算。其實,他的最大目標是開放中國市場,什麼人民幣匯率,又或其他問題,根本不是重點。他的目的很簡單,希望中國企業在美國創造職位,就像馬雲一樣。
現在說一下這些事件對香港的影響。根據香港基本法,香港可以和其他國家外商,我們和美國也有非常密切的關係。美國對香港有着專門的政策,她認為香港是非主權實體。在這個前提下,她對待香港和中國是不一樣的。現在的問題是,在特朗普眼中,香港有沒有什麼不一樣?
首先說說他和香港的關係。1994年,他面對過一次財產危機,美國沒人願意幫他,他在香港找到兩位富豪,羅先生和鄭先生,幫他度過困難時期。然後到了某天,兩位富豪認為時機到了,可以賣掉公司,誰知道特朗普卻認為這不是合適的時間,反過來告兩位富豪,要求10億美金違約金。雖然特朗普最後敗訴了,但這證明了他的手段。
2014年,香港發生雨傘運動,特朗普曾在推特上表態,指奧巴馬不應理會香港問題,因為美國連自己的經濟問題都沒管好,可見他對香港的民族問題並不重視。
在傳統關係中,如果中美關係變差,香港作為貿易中心,肯定會有影響。另外,香港作為中國的自由港,香港的位置會更重要,中國會更依賴香港,香港的價值可能比特朗普上台以前還要高。中國要維持在香港的國家主權,但另一方面也要維持香港的國際金融中心地位。
總的來說,美國的對中政策是個交易過程。在這個過程當中,台灣、香港是潛在籌碼。特朗普有能力把香港變成跟台灣一樣重要的籌碼,未來的港美關係會比過去重要。其實,在大環境當中,香港變成籌碼這事可能是無法避免的,無論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我們都要接受。
美國早不是我們熟悉的美國了
林夏如:
我住在香港已經25年了,我很自豪地說自己是香港人。既是香港人,又是台灣人,長時間在美國、香港教書,關心兩岸關係和政治經濟。看過這份重量級的主講嘉賓名單,我跟江素惠會長說要選一個有別於其他人的議題,因此以下十分鐘我會跟大家談談「全球政治經濟『新常態』對中美台互動的影響」。
我剛從上海回來,在上海做職場演講時,我發現很多人不理解什麼是新常態。但或許很多人都有所聽聞,因為習近平在2014年已提過新常態。他在河南考察中說新常態的「新」,是不如以往的經濟成長,常態則指穩定,其實他要說的是,比起過去30年來10%的經濟成長,我們要接受一個相當緩慢的經濟成長和新的穩定性,這對領導和一般階層而言非常困難,也是整個中國經濟改革中的挑戰。
新常態一詞的來源是2009年全球經濟危機,全球最大管理公司之一 PIMCO(太平洋投資管理公司)投資長說全世界的經濟將愈來愈緩慢。但我關注的是其政治影響力,由於全球經濟緩慢,新興市場的發展中國家跟先進國家進入所謂的高收入陷阱。高收入陷阱會產生很多所謂民粹主義的領導者,影響重大。今天大家看到的美國、印度、菲律賓、日本、韓國。為什麼高收入陷阱會影響到政治層面呢?緩慢的經濟情況會引致很多社會問題,社會問題會引致一些政治結果,因此特朗普並不是起因,而是現像。
我想大家都明白,身處今天的香港,貧富懸殊加劇,經濟成長停滯,社會少子化、高齡化,台灣和香港過去五年來曾是全世界生育率最低的地方。因此我們需要移民,西歐很多國家就是這樣得到大量移民,引發反移民的問題。但更重要的是持續低利息的環境引致資產膨脹,年輕人不能置產、結婚、生孩子,成家立業,大大動搖整個社會的基礎。100年前,美國貧富懸殊相當嚴重,於是開始提高關稅,關稅法使美國的海關關稅增加到40%,之後社會政治崩盤,法西斯主義抬頭,全球化倒退。今天宏觀來看,一樣的結構,各個國家、社會、經濟體制都有對自由化的抵制,尤其是年輕人反傳統、反政制、反精英,大家都能理解的。
從中美關係的角度來說,過去貿易保護主義已比所謂的重商主義完全取代。重商主義比前者更廣闊,受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影響,不只要提高關稅,限制進口,還希望得到更多的市場,增加其他國家市場的佔有率,代價一般是犧牲其他國家的利益,因此香港、台灣、美國、大陸都受影響。
我過去在高盛的同事中,好幾位加入了特朗普的核心團體。我很驚訝,現在的美國政府完全不是我們以前理解的美國政府,政府團體內大部分都是從商的,很多有商業背景的人,倒是傳統學界,在政策層面花了很多心血的人反被冷落。當世界格局日益被經濟和軍事硬實力支配的時候,我們其實更加需要軟實力,還有不同價值觀的整合。
美國對外政策立場發生巨變,台灣亦因為身份認同的改變而有巨變,尤其是愈來愈少年輕人支持統一,愈來愈多認同所謂的台灣認同,北京在國際事務中更加強勢,我們真正缺乏的是具有包容精神的領袖。要在國際社會有強大的領導力,必須得到國內的支持。我剛才說到的高收入國家,大部分是民主的。不管是蔡英文還是特朗普,民主的領導都需要有力的支持才能夠對外展示不同風範。但是特朗普當選後40%的支持率並沒有增加,他不能得到另一邊的積極認同。再看蔡英文,她連月來提出的經濟政策也得不到很多支持。所以,現在全世界沒有多少領袖符合能擔起全球安穩,除了俄羅斯的普京,我覺得他做得很好,很有所謂的認同和支持。
在大陸,我們都知道習近平正準備十九大。十九大不僅能展示一個新的風範,最重要的是能鞏固他的權力,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陸嚴格控制國內資訊和媒體。在這些領袖得到堅定的支持前,他們在國際社會發揮的作用非常有限。基於以上分析,大部分國家內部都有很多大問題,我認為前途十分艱難。對於各國而言,不只是經濟政策,能包容不同的種族,不同的利益,不同的價值觀,不同的世代,也是十分重要。讓年輕人和其他群族得到認同,聲音能夠傳達,是一項巨大的挑戰,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