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整頓的過程，而且還只是剛剛開始，後續將如何發展，仍得看身處其中的各個持份者有何打算，準備以怎樣的姿態、方式互動，以及主觀上想建立一種怎樣的新秩序。
暫且收起情緒 想想今後如何走下去
過去一年的確發生了很多事情，如果將所發生的事情形容為小事一兩宗，那肯定是自欺欺人。站在不同的政治立場的人可以對事情有不同的理解、解讀，以至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不過就算不同的結論是如何的各走極端，各自認為對方需要承擔全部責任，也得承認現時的局面早已超越原來未有宣諸於口的、假設大家心底裏默默接受的共同理解。而情况一發不可收拾，乃循環互動的結果。把問題的責任完全推給對方，除了一時間可以令某一方心裏好過一點之外，基本上無補於事。面對當前的局面，大家暫且收起情緒，盡量避免講一些意氣的說話，嘗試想想今後的道路如何走下去。這是一個很難處理的題目，但必須認真對待。
我當然明白，對不少人來說，擺在眼前的東西並不等於現實，更不應因為已經存在，而認為它們就有存在的理性。在他們眼中，現實可以改變，而且必須立即改變。遲了一天改變這個現實，它便會植根於市民的腦海之中，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應該的，而令人失去提出疑問的能力。而從這種理解出發，就算是改不了的都必須立即爭取改變，就算有很多人覺得可以接受的，也不可讓它成為既成事實。面對逆境，更加需要表現出無懼。由於無畏無懼，理直氣壯，那便應該勇往直前，不到勝利的終點，不要停步下來。就算一直得不到任何成績，在過程之中所呈現的團結、關懷、價值、真正公民的展現、新視野、新生命，就是精神上的勝利。雖然沒有人宣諸於口，但字裏行間，他們相信（或希望自己相信）這種精神上的勝利，勝過任何所謂實際上的協議（因為基本上都是虛假的、鳥籠式的制度「改良」）。基於這樣的考慮，沒有什麼形勢分析可言，一直向前衝就是。明知作用不大，也必須將勇氣表現出來。將情感發洩出來，以苦難來暴露制度黑暗的一面，他們的行動停不了；行動本身遠較行動的目的來得重要。
這是目前香港文化政治光譜的一端。光譜的另一端是另一批行動派。
他們覺得自己一向接受的秩序受到破壞，必須採取行動恢復過來。在他們眼中，破壞分子滲透社會每一個角落，連政府公務員隊伍也不能例外（有一段時間，他們甚至猜測——儘管可能有四分之一屬開玩笑——特首本人是不是臥底，否則何以解釋政府連番錯誤，令反對派勢力坐大。他們曾經破口大罵特首，有理由相信是真情流露）。他們一直等待號召，展開將社會帶回正軌的行動。到條件成熟的時候，他們一哄而上。他們的行動邏輯是「矯枉必須過正」，所以很少會考慮某些做法的長遠含義（例如到了最後，某些干預對所有人的自由都造成損害），為求阻止對手，就算未有想好究竟有何目的、是否真的有此必要，也要一做就做到底。他們的行動也是停不了，很想表現出天不怕地不怕，要堅持到底。掛在口邊的也是勇氣、正義，道德化的修辭取代了日常的語言。
站在光譜兩端者 是雙生兒也是冤家
我知道以下這句說話肯定會得罪很多人，但這的確是發自內心的想法——其實，站在光譜兩端的人，雖然於政治立場上完全相反，不過他們在性格上、態度上、思想方法上，極為相似。愈是好像站在兩極者，就愈相似。從某個角度來看，他們是雙生兒，撇開政治立場和主張，對外界的回應差不多是一模一樣（這種狀况其實在任何兩極化的社會都會出現，絕對不是香港所獨有）。他們都是「真理的守護者」，為（他們所定義的）正義而戰，對不同意見的容忍度極低（所以都喜歡舉報，甚至有點上癮）。所以，他們對於立場先行的思維和行動模式，其實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對政治／道德界線，他們看得很緊；雙方都自以為很包容，可是只要對方踏過界線，便立即響起警號，反應甚為強烈。因此，是否「自己人」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只有同一個族／圈子的人才可信，敵我分明。而對待敵人的態度和方法，絕對是不會手下留情。雙方都是有權盡用之人，差別只在於手裏的權力性質、大小不一樣而已。他們覺得自己有權決定，何時以情緒來主導決定或行動是合理的；在某個意義上，他們對規範的服從，是選擇性的。個人的喜惡、恩怨、情仇，隨着他們的意思而變為合理的解釋。當有人提出疑問、批評時，他們會將問題重新理解為是非黑白——必須選擇站在正確的一方，然後提問才有意思；否則，一切都只會是花言巧語、偷換概念、錯誤引導，是另有企圖的破壞行為。要求別人表態乃理所當然，不靠過來的便很有問題。
他們是雙生兒，也是一對冤家，表面上水火不容，但客觀上則屬於共生，因為另一端表現活躍，這一端才顯得有存在的價值。
由這兩端的人來「主持大局」，恐怕很難有令人感到樂觀的收場。他們那種互動的方式，一定是火上加油、衝突升級的。而事實上，他們也樂此不疲。這一端過了「火位」，那一端便大條道理去挑戰底線。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有時候，看着他們雙方輪流做出令很多人都覺得不舒服的事情，會懷疑這是否一場失控的惡作劇。
亂世中保持直覺 助我們適可而止
寫到這裏，或者讀者會問：拜託，千萬不要告訴我要回歸理性！不擔心，我的信息不是回歸理性。現時很多講回歸理性的人，他們的意思是請大家回歸到他們那套理性而已；他們倒沒有什麼興趣去討論，另一類理性可以有些什麼意思、內容。
我主張回歸common sense。這聽起來似乎有點自相矛盾，因為當社會走向兩極的時候，那還何來共有的認知？但就算在亂世之中，我們總會保持原有的直覺，即時反應「好似有啲唔對路」。這份直覺會幫助我們決定不做多餘的事情、不要過分、知道怎樣是適可而止。Common sense不感情用事，不躁狂，不咄咄逼人，懂得停頓，知所進退。足夠就是夠了。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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