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前文:〈幹了ESG Impact 30年〉
他看到了河中的水在不停地流,流,可是河水仍然永遠在那裏;河水永遠是一樣的,可是每一剎那間的河水都是新的……在同一時間之內,這條河是無處不在的。在發源地,在出口,在瀑布,在渡頭,在急湍漩流,在大洋中,在群山中,它在處處地同時存在……所有的波浪和水流向許多目標;流向瀑布,流向潮水,流向大洋。所有的目標都達到了,每一個目標後面跟着另一個目標,再連着另一個目標。水變成水汽和雲霧,向上升起,然後變成雨,再落下來,再變成泉水,溪流和江河; 之後重新再變,重新又向前流去。── 赫塞《流浪者之歌》
歲月如流,雖謂逝者如斯乎,不分晝夜,但水在眼前過,而河卻在不同地方同時存在,人生亦然。過去與當下是共存的,只分過去在心上看,當下在眼前看而矣,都看得見。
珍寶海鮮舫股東陣容鼎盛
近日看到「珍寶海鮮舫」的風霜潦倒,心中出現了40年前「她」的輝煌。英國人慣稱船隻為女性,珍寶海鮮舫當年便是一位雍容華貴、儀態萬千的古代宮廷貴婦人。紫禁城般的畫棟雕樑,當晚上4萬隻燈泡大發光明之時,遠眺近望,都頗能震撼心靈,如幻似真。
珍寶海鮮舫本由吉叔為首的香港仔商家,夥同何鴻燊先生在香港仔興建,不幸於快完工之際,於1971年大火透頂,此「珍寶大火」名留世界海難史。一把大火雖燒光了船上幾層餐廳,但船身無恙。後由何鴻燊先生出手重組股東集資,重建珍寶,於1976年開張。
這重新組成的「香港仔飲食集團公司」,即珍寶海鮮舫、相鄰的「海角皇宮」及「沙田畫舫」的擁有者,股東陣容鼎盛,幾包含了全港華人富商,如鄭裕彤先生、楊志雲先生等,單是董事便有30多位,而決策權在5位執董。何先生當董事長,楊先生當副董事長,鄭先生則執帥印,出任董事總經理(彤叔向有「MD王」之稱,就我所知,曾同時擔任170多公司的董事總經理[Managing Director],頗多公司是賭王當董事長,鑽石王當董事總經理的)。
4年的商場木人巷生涯
1980年,彤叔聘我出任董事會秘書,彤叔的考語是「大學畢業,做過官(我曾在荃灣理民府工作),年青力壯」。我雖是董事會秘書,但須長駐珍寶,負責一應行政、人事、外交事務及一切支出的審核。
我工作了4年(28至32歲),1984年離職,往深圳創業。這4年的珍寶生意甚佳,每年稅前利潤平均25%,在飲食業並不容易的,果真火燒旺地。
對我來說,這4年甚有意義,既是我進入商場的木人巷,也是我在商場的唯一受薪打工,之後都是創業。或許,創業便是我的art form,創業精神便是我的生命基調。
珍寶4年,除了日常工作,協調擺平各部門大佬之間的拉扯,佔了我的大部分精力,更要大小事務留意,因為彤叔隨時召見,必須有問必答。傳統酒樓向被視為「半偏門」行業,品流複雜,手段高明之士不少,還包括轉行正業的前社團猛人,更加上5位執董派來的駐場高層,對我這個出身政府的毛頭小子而言,實在既難搞,又刺激。
我是讀社會學的,便以人類學的角度來觀察這個「社區」,再採用周恩來的「道家太極模式」作為行動指引,倒也頗能遊刃有餘,4年間,薪酬增加了10倍。
其間我幹了幾件「大」事:
- 深入了解酒樓業的偷雞摸狗、上下其手的伎倆,然後做了一個詳細報告;
- 檢討及重新設計整個防盜保安系統;
- 收購隔鄰的「太白海鮮舫」,做成獨霸海鮮舫業的形勢;
- 與沙田理民府商討改變沙田畫舫為石船;
- 成功推翻政府徵收差餉的要求(到英國聘請差餉權威的御用大律師當軍師);以及
- 化解了營業部及樓面部管理層針對公司的權鬥(此事在本地飲食界頗引人注目)。
4年的商場木人巷,加上彤叔的提點教育,以及觀察多位前輩行誼,略有脫胎換骨之感,起碼明白「商場不外乎人情事理」,把人與人、人與事、事與事的關係和互動協調妥當,讓資源及情報通暢流動,便大致營商得宜。
珍寶對我有「知遇」之情,如今見到她落得「送也沒人要」,無家可歸,更差過「舊時王謝堂前燕」,尋常百姓家也飛不入,不禁心中慽慽然,可憐可嘆可惜,真希望有若昔日大火重建盛舉再現,再有第二代的有心人籌集一個「歷史文化保育專題基金」,以公益基構形式把珍寶復活,再顯光華,以「長春美婦人」的風姿,再為南區、為香港、為香港人打氣增光,向世界再次展示香港人的風采身段。
直闖翻天覆地的內地創業
我於1984年離開了珍寶,承接了一個深圳的酒店項目的項目顧問任務──現仍在營業的深圳富臨酒店。我毅然辭掉一份收入不錯、剛立了功、有作為、大集團的工作,直闖正在翻天覆地改變的內地創業的原因如下:
一、在大學唸社會學的時候,特別喜歡「政治社會學」和「組織社會學」。在政治社會學的範圍裏,又集中研究「現代化」和「探索行為」;至於組織社會學中的「組織網絡生態模式」則甚合脾胃,因這是研究在一個特定「場」中,多個組織機構的關係和互動,譬如春秋戰國時代的各個大小強弱勢力的縱橫互動,便是一個典型例子,可視之為「組織生態」(Ecology of Organization),又或「複雜系統」(Complexity)。當時影響我至深的,乃是基辛格和金耀基教授的著作。
換言之,是社會學和生物學的整合,把每一個組織視為一個生物體,眾多「生物」在一個「生態圈」中生存,各自努力存活及壯大,以不同的手段爭取環境的資源,彼此或合作、或競爭、或聯盟、或分化、或自求壯大、或消滅其他「生物」、或吸納吞併。這個生物界的現象,亦可見之於人為組織界,若把這個情況置於急劇變化的現代化之中,則更為刺激,正所謂「變中有變、變變相扣、相生相剋」也。
這便是當年我眼中的改革開放的頭10年。
二、我自命一個傳統的中國讀書人,又是一個極度鍾情於歷史的「史痴」,總想搞清楚過去發生什麼事、出了什麼人物、可有軌跡(pattern)可尋,所謂「讀史可通變」也。這兩種情懷加起來,對中國明清以降的歷史,尤其是清末民初的現代化史,便一往情深,既有理性的探討,亦有感性的浪漫,大學時曾以毛筆手書「五四風骨」製成書籤,隨書攜帶。故此,在1981年已代表珍寶海鮮舫經廣州、轉上海、直往蘇州,與市政府商談合作,在珍寶舉辦蘇州船宴,介紹蘇州的飲食和文化。
當我在廣州上機後,空姐派給每位乘客的,是一杯雪糕和一把紙扇,可見當時的飛機空調狀態。但這是閒事;震動心靈的,是廣州和上海的舊城風貌,活脫時光倒流,又或跑進民初片片場。到了廣州上下九路、北京路一帶,便想起黃飛鴻(關德興演的洪拳形象,而不是李連杰的北派拳腳);到了上海,則想起杜月笙(當時呂良偉還未拍《上海皇帝》)和周潤發的《上海灘》。住在舊錦江飯店,房間裝飾不知是懷舊設計或本是舊物,午夜夢迴,不知身在哪個時代。
這是我跑到內地闖盪江湖的「情感動力」──心的理由。想不到,這一闖便闖了40年,經歷了整個改革開放現代化的頭40年,一個3000年未見的大變局。
三、一個更浪漫、更年輕人的理由;一個結合存在主義、武俠小說和美國西部牛仔的青澀情懷。在珍寶搞了4年的大機構「人事政治」之後,想跑到人生路不熟的地方闖一闖。並非認為當年深圳是地理的荒野(雖然到處是建築地盤),但對我來說,這是荒野、是探險,但整個經商環境,甚至生活文化皆與香港大不同。
其實,正值改革開放伊始,而深圳又是「特區」──或可視之為「特別試驗區」,當地人以及各省市來的外地人皆在探索,一個班子,幾個招牌是常態,不是官商合作,而是官行商事,這在社會學的現代化理論中,是有名堂的──”State as Entrepreneur”,二戰後的南意大利及南美的智利便是行這一套。
至於法規,也在修改中以符合市場經濟。但這個「修改中」便帶來很多不確定因素,也形成了很多潛規則。對習慣清楚明確秩序的「阿波羅形」的人士來說,這種「酒神文化」令他們卻步不前,但卻吸引了我。正如莎士比亞(好像)說的──「若不敢迎着捲岸波濤一撲而上,乘浪直闖大海的話,便可能落得終生徘徊淺灘,望洋興嘆」。
我欣賞耶穌的一句──「開往水深之處」,我便仗着年少氣盛,直闖那「不知水有多深」的大變局,一闖40年。
商業縱橫家
夾敍帶議亦抒情地寫了三大既闖亦創理由,但具體做什麼項目呢?
項目名稱:深圳羅湖區的富臨酒店。
項目結構:深圳中旅社(僑社)出地,香港合作者(不出資的)負責項目策劃、組織、建築,以及最重要的──安排銀團貸款共3900萬美元。1984年這個數是大數字,或等於現在的4至8億美元。
我的任務:概念設計、撰寫項目可行性報告及演變出來的項目計劃書、協助由11個國際銀行組成的銀團與中旅社協商、招聘國際建築專業公司(建築師、室內設計師、水機電工程師、結構工程師),招請國際酒店管理公司、招請項目管理公司──當時用了國際知名的柏克德公司(Bechtel),很多中東項目都是他們搞的,而我便與Bechtel合作,成為Co-Project Manager。
作為項目顧問,幹的是「知識活」,也是「人事活」,很複雜也很刺激,並且充分利用香港人的條件,擔當中西橋樑,又或稱之為「買辦式」的工作,亦可很有型地自稱為「商業外交」、「商業縱橫家」。
無論如何,要做得稱職,中英文都要過得去,不單只即時傳譯,更不時要即場翻譯文件,或草擬雙語文件,幸好我在理民府時,也考了一個中英翻譯資格,不以為苦。
珍寶4年,近距離觀察幾位大老闆的作風行誼,並在品流複雜之群體裏磨了4年機構政治及人事權謀,而當項目顧問的兩年,除了切身體會改革開放之複雜性之外,與柏克萊銀行(銀團的Lead Manager)合作時,學習國際銀團貸款的方法,也首次領略中外法律的差異性;與洲際酒店集團(富臨的酒店營運管理公司)學習國際酒店管理及承辦管理的遊戲規則。但最有用、影響最深的,則向被稱之項目管理宗師的柏克德集團(Bechtel)學習國際項目開發及管理,這家縱橫全球的「項目管理(project management)少林寺」有一句銘言,甚有鼓勵力──
若沒有項目,便創造一個項目;
If there’s no project, create a project;若沒有資金,便籌備一筆資金;
If there’s no money, find money;若沒有客戶,便組織一個客戶;
If there’s no client, organize one;沒有不可能的項目。
No Project Is Impossible.
果真是「無中生有」的心法?又或另類道家乎?「有生於無」?
下回敍述由深圳的項目顧問到93年創立永續林業公司的道路,途中試過與美國醫院管理公司合作在上海搞醫院,出任一家中型的美國投行的董事,到泰國購買整個二手廠再轉賣到中國,協助一家國營金融公司與美國金融界合作。1991年,「管仲連」於《信報》面世。
「ESG Impact 30年」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