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時候我交了個美國人筆友,是務農的,等待他的來信是我成長日子最興奮的事情。雖然每封書信至少要七天才可抵達。一來一往引頸以待;沒有抱怨是因為對等待的時間觀念是相對的,而我們早已由慢活的日子走進了快活。
香港攝影師梁家泰對於日趨快活的節奏非常敏感。他經過傳統的郵遞、傳真、電郵到目下電訊兩分鐘未回覆便有人會大發雷霆的日子,感覺愈來愈吃不消。2013年他忽發奇想,要來一次瓶子信件的浪跡天涯,向好友們作出挑戰,邀請他們在指定大小的紙張上作信,傳訊息給素未謀面,甚或永無見面機會的陌生人。計劃是紙張背後附聯絡指示,放進玻璃瓶裏飄洋過海,其後瓶子的命運無法預測。
梁家泰跟太太在該年秋天特意乘坐大貨櫃輪,從香港橫渡太平洋,歷時35天後抵達南美。他在輪上隨時隨意把裝載了友人信件的30多個瓶子抛進大海,活動紀錄都以錄像和文字記載下來;當然還有海上日子所見的海面景觀、水平變化,這段海洋日記的影像組成了目下他的個展「浮瓶.浪跡」的特備部分。說是特備是因為在調景嶺知專的展場中央,以如在海上浮動的電動托件承載影像,使觀者如置身於貨輪,墮進攝影師的主觀視點。
浪跡不只是少年時期的夢想,也是人到中年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活動。其後感到日子活得久了,應該爭取浪跡天涯的機會,不枉此生。浪跡的浪漫,其矛盾面是孤獨,因而希望跟他人的聯繫從一個懸念變成真實。因此看梁家泰設計的瓶中信,心裏頭是一陣浪漫一陣傷感,因為人生階段的悸動,不知不覺已由勇敢的主動接觸變成被動的邂逅,也從積極走進萬頭鑽動的人群裏,變作在攝影機距離下不動聲息的觀察,以及等待被觸動的機遇。
然而當機遇碰上了,那份感覺比狂喜更奇妙,更滿懷感激。梁家泰在巴拿馬岸邊拋下的一個瓶子,在展覽兩個星期之前被一個巴拿馬人在泰國海邊拾到了,跟他聯繫,令他快樂莫名。另一個瓶子橫渡了太平洋,被一位在加拿大溫哥華工作的海洋生物家於北美洲西北海岸撈起。其時她正在觀察殺人鯨,於小艇旁邊發現瓶子。她瀏覽了梁家泰的資料,勇敢地回覆,並親身飛到香港來出席展覽。事前梁家泰與太太也飛到溫哥華作探望她,延展了這段意想不到的關係。
瓶中信不是新鮮事,舊紀錄說有瓶子在海上飄浮了110年才有人拾起。攝影師拋下的瓶子極可能繼續不知所終,拾起的人也可能因地球害菌傳播不敢打開,打開了又可能發現時代的主要語文早被取代……但凡此種種,並未有打破「浪跡」的心情,因為那是一份心境,即使歲月催人,亦如展覽引述《愛在瘟疫蔓延時》的文字:「我們的心境,依然風華並茂,朝氣蓬勃。情是天之恩,無欲,亦無求,是始,也是終。情是緣之合,捨此無他。」
(封面圖片: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