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薛涌(美國薩福克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引言:批判式閱讀絕不容易
我開辦薛涌留美預科網絡課程已經有大約兩年的時間。這主要是基於我自己留學和在美國大學教書前後20年之經驗。在我看來,中國學生留美最大的障礙是閱讀。這並非僅僅體現於 SAT 考試的批判性閱讀部分,更體現在大學本科一周3、400頁的閱讀上。現在去讀本科的小留學生們,恐怕90%以上多沒有作好準備,甚至大部分人不知道自己沒有作好準備。
閱讀並非僅僅是語言問題,還涉及批判性的思維的訓練。否則,SAT 的閱讀部分就沒有必要叫批判性閱讀了。以我的經驗,那些程度比較好的中國學生,語言本身的問題還算小的。閱讀中最大的困難,是怎麼理解西方的社會文化背景和社科概念。
今年我有幸接觸新一代的一些佼佼者。最近兩位學生,一位 SAT 滿分,一位幾乎滿分,其中閱讀部分滿分。我一直不理解,17、8歲的孩子,在中國接受的教育,怎麼可能用外語把99%的母語同齡人都給擊敗?我表示這樣的孩子教不了,因為自己就無力創造如此奇蹟。家長很謙虛,說「薛老師不要諷刺」,「不過是刷題而已」,執意要把孩子送來。最終我接受了他們,也是出於好奇,看看他們究竟是否不過是個「刷題機器」。結果不出我預料,「刷題」完全不能解釋他們的優異。如果僅僅是「刷題機器」的話,為何刷了滿分還到我這裏求學呢?
以下是我的一段教學實錄,比較隨意,漏洞多多。但我覺得涉及到社會科學中的若干基本問題。我們都是外行人討論問題。重要的不在專業不專業,對不對,而在於教學如何啟發思想。這比較像美國大學裏的討論班,只不過是在網上進行而已。我們本來是一起讀克魯格曼2007年在弗里德曼去世後寫的一篇長文《誰是弗里德曼》。這是左翼經濟學諾獎得主批判右翼經濟學諾獎得主的一篇經典,總結了20世紀的經濟學的理論大戲劇,氣象恢弘,不可不讀。我們討論到經濟學的心理學基礎,涉及兩個概念:經濟人(economic man)和動物本能(animal spirit)。前者假設人是理性動物,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經濟學的基本架構,就建築在這個假設的基礎之上。這也是新古典主義的出發點。後者則認為人被不可測的非理性情緒所驅動,並非什麼經濟人。如果真是如此,現代經濟學如何能夠成立?
一位學生認為,經濟人屬於大眾領域的行為規範,動物本能則存在於小眾中。所以經濟學研究大眾行為尚可成立。另外的 XX 同學則提出不同意見,大意是說:在分析小眾的時不可控因素太多,人主要靠心理原因行動,不可預測,所以常常表現出 animal spirit 的一面;但在分析大眾的時候,因分析的樣本容量增加,結果具有統計學規律,所以可以客觀反映人的需求,表現出 economic man 的一面(當然,如果大家都中了廣告和營銷策略,就不是 economic man 了)。從定義上說,economic man 是絕對的理性分析,animal spirit 是絕對的非理性,和大眾小眾無關。在分析小眾時,表現出 animal spirit;分析大眾時,表現出 economic man。連接這二者的是統計學規律。
以下就是我對他們兩位的討論的一些即興評論,意在啟發大家的思想,而且達到什麼結論。這個話題,在我們日後的課程中恐怕還會繼續。把不成熟的講課實錄貼出來,也是希望獲得各路方家的指正。
薛涌點評:數據是否代表了一切?
XX 同學這段話很精彩。我其實也沒有太多可以補充的了。不過,要提醒大家,自從博弈論大盛以後,學經濟學和其他的社會科學,到處是 rational choice。而且用各種數據模型演繹。我因為少壯不努力,不懂數學,只能浮皮潦草地看熱鬧。你們大概會學得很深。所以,這方面的思考一定不能停止。
講 rational choice,我沒有資格。不過我的感覺,這裏的 rational,和我們日常說的理性似乎有所區別。比如 XX 同學講的廣告和營銷策略的問題,他將這些歸於非理性。但這些恰恰是可以進行理性分析的領域。比如,廣告學,大致是 John B. Watson 創立的。他算是行為主義心理學的創建人之一了。他公開地說(大意):廣告就是通過理性的操縱讓消費者作出一系列非理性的選擇。所以,在經濟分析、商業管理、政治過程(如選舉)中,rational choice 用得很多,而這些運用,都把一些非理性的因素計入到分析模式裏面。其實,在某種意義上,未必非理性的行為不可預測。恰恰相反,非理性的行為往往最容易預測,反而是理性的行為不好預測。因為人未必是我們想像的那種理性動物,大部分情況下不運用理性。那麼,什麼時候運用理性?什麼時候不運用?什麼時候運用什麼樣的非理性?這些可以預測嗎?我想,至少在群體層面,還是可以的。
這就把討論引向大眾、小眾的問題上。我基本上同意 XX 同學的看法,不過想再順着他的思路往前推進一下。
其實,不僅僅是經濟學,就是心理學,所研究的基本是一種大眾行為。否則無法解釋統計學為什麼在心理學中如此至關重要。順便說一句,國內很多你們這個年齡的孩子,讀了許多心靈雞湯,喜歡得不得了,就覺得自己可以弄心理學了。你跟他們講統計學,他們就徹底暈菜了。
回到正題。不管是經濟學還是心理學,絕對個人層面的東西,比如我這個人今天的選擇、心理動向等等,其實都和這兩個學科沒有什麼直接關係。也許和文學等等有更密切的關係。純個人的東西,不能一下子就上升到社會層面。經濟學、心理學再發達,不可能預測某一個人的行為。所謂大眾,也許應該說,這些學科說處理的對象基本都是集體行為。愈是集體行為,愈可以通過統計、追踪數據調查等等技術,得出一個 pattern,有規律可循。但愈是小眾,就愈偏離這樣的 pattern。社會學也是如此。當然,人類學比較注重個案的深度觀察,就是相當不同的一種 approach 了。
我也不否認,隨着研究的精化,小眾的行為也可以而且正在被分析、統計。但個人行為還屬於另外一件事。舉個例子,現在很流行講大學畢業創業,其實我也不盲目提倡,只是鼓勵有野心和能力的年輕人試試。結果有位在美國讀 MBA 的學生寫信來指責我誤導年輕一代。他的理由是:「從統計數字看,大學畢業創業的基本都失敗。你怎麼去唆使年輕人走這條路?」我一時語塞。但是回頭一想,我當年高考後決定讀中文系,家長、親友一致反對。他們沒有統計數據,但他們的經驗如果被現在的統計數據驗證一下,大致是不錯的:走這條路的,絕大部分很慘,還有很多在政治運動中出事,甚至根據統計數字 ,一個17歲的孩子這麼選擇,現在也不可能拿到美國大學的教職(比例確實非常低)。這些對大眾來說都可以,但我是個人,有自己的想法。大眾的規律無法預測我的行為,我也不會根據大眾行為的統計數字作出自己的選擇(那就不是自己的選擇了)。不用說,我也不主張你們根據統計數字決定未來走哪條路,還是鼓勵你們傾聽自己內心的呼喚。
最後一點題外話,假使你們去讀法學院,也許會碰到許多這樣的問題:廣告對大眾非理性情緒的理性操縱,界限在哪裏?比如香煙廣告,理性地操縱了青少年的非理性情緒,誘導他們染上這樣的噁心,這是否觸犯了法律?是否要賠償?一些營銷策略,在這方面也惹出許多司法官司。理性地操縱大眾非理性的情緒,可以成為一種司法責任。另一方面,從言論自由的立場看,這是正當遊戲。理性地操縱人們的非理性情緒,在總統選舉等非常主流的領域都堂而皇之地運用。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竊鈎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嗎?兩方面的道理都很硬!這些問題,可以一直打到最高法院。要好好想想。習慣這些的思想,到大學不管上什麼課,都覺得左右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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