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帶大家回顧了寨城的前世今生,是次探討今天寨城衙門前的對聯。
1984年12月,中英兩國簽訂《中英聯合聲明》,確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於1997年7月1日恢復對香港行使主權,英國政府並於該日將香港交還中國。1987年1月14日,中國政府與港英政府達成協議,清拆九龍寨城,並於原址興建公園。寨城的清拆工程於1994年4月完成,興建九龍寨城公園的工程於同年5月動工,於1995年8月竣工。寨城經過多年來之不斷拆建,現今只留下衙門、石額、牆基、石樑、柱礎、古炮等。
衙門經修葺後,現在成為九龍寨城公園八景之一。衙門入口處兩旁的對聯,是當代學者何文匯教授(1946-)所撰,書法家翟仕堯(1935-2009)以隸書所寫:
西母不能臣,域外龍兒,幽恨敢隨孤夢去;
離人應已老,村中燕子,多情還覓故城來。
上聯的西母,是西王母的簡稱,即王母娘娘。有關西王母的神話傳説,散見於《山海經》、《古本竹書紀年》、《莊子》、《穆天子傳》、《漢武帝内傳》等古書,在最早記載王母娘娘傳説的《山海經》裏,「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郭璞注:《山海經》,北京:愛如生數字化技術研究中心,2014年,卷二〈西山經〉,頁15a)據這裏的描述,西王母是半人半獸的神,掌管各種災難和刑罰。後來在流傳過程中,西王母的形象逐漸變成儀態雍容的眾仙之首。
上聯訴說割讓之恨
這副對聯中的「西母」,並不是指我國古代傳説中的西王母,而是指當時名義上統治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Queen Victoria, 1819-1901),她於1837年6月22日即位為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女王。清廷於1842年被迫簽訂《南京條約》;1860年被迫簽訂《北京條約》;1898年被迫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清廷與英國簽訂這些條約,總共經歷了54年,但在位的英國君主仍然是維多利亞女王。
上聯首句「西母不能臣」是說,雖然香港島、九龍和新界已經先後割讓或租借給英國,但是清廷仍然保留了九龍寨城的統治權。換句話説,英國君主維多利亞女王雖然統治了整個香港,卻並不能臣服九龍寨城的居民。這些居民,就是上聯第二句的「域外龍兒」。九龍寨城雖屬中國,但由於它周邊地方已經受英國統治,它就好像是在中國境域之外的地區,所以對聯稱它為「域外」,即今天人文地理學上所說的「飛地」。至於「龍兒」,當然是指向來有「龍的子孫」或「龍的傳人」稱號的中國人,而「域外龍兒」就是指那些居住在九龍寨城裏,屬於中國人的香港居民。
上聯的最後一句是「幽恨敢隨孤夢去」。「幽恨」是深藏於城寨居民心中的國仇家恨。正如上文所述,自從第一次鴉片戰爭後,清廷便被迫簽訂一連串不平等條約:1842年所簽訂的《南京條約》是近代史上,中國第一個與外國簽訂的喪權辱國不平等條約,其主要内容涉及割讓香港島給英國,賠款,五口通商等;1860年與英國、法國和俄國所簽訂的《北京條約》,其主要内容包括把鴉片貿易合法化,對英國及法國賠款,增開天津為通商口岸,割讓九龍半島南部給英國,割讓烏蘇里江以東約40萬平方公里給俄國等;1898年與英國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將九龍界限街以北地方(即九龍半島北部及新界)租借給英國,但是條約裏卻沒有寫上租金數目,事實上,英國從來沒有交過一分錢租金給中方。這三條不平等條約的訂立,使英國霸佔了九龍寨城以外的香港地區。英國、法國和俄國從這些條約中,攫取了一系列侵略權益,也破壞了中國領土主權完整,因此,九龍寨城裏的居民,好像所有愛護國家的中國人一樣,內心難免充滿悲憤怨恨。
「孤夢」是孤獨凄涼的夢境。寨城四周都是英國人統治的地方,因此它與北面祖國大地的連繫,受到阻隔,而寨城內居民就好像是生活在一個孤島上。這些「域外」的「龍兒」,孤零零地被困於寨城中,他們晚上所發的夢,對聯作者稱為「孤夢」。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之後,寨城重新與神州「巨龍」相接,寨城居民應該不會再感到孤獨淒涼,此時他們應該不會再發「孤夢」,這就是對聯所謂「孤夢去」的意思。「幽恨敢隨孤夢去」字面上是説寨城居民的滿懷怨恨,應該隨着孤夢的離去而不復存在。但其實此句應是疑問句,即「幽恨敢隨孤夢去?」句中的「敢」字是「豈敢」或「不敢」的意思。寨城中的居民,並不會因為現在重回祖國懷抱而忘記在過去百多年國家所遭受的奇恥大辱。
下聯紀念民眾情深故居
下聯首句「離人應已老」中的「離人」,指當時因為寨城清拆而要遷離的人。1987年1月14日,港英政府與中國政府達成清拆寨城的協議,清拆工程於1994年完成。據香港政府統計,受清拆行動影響家庭共10668戶,受影響人數共31408名,其中獲安置居民共28198名(何佩然:《城傳立新—香港城市規劃發展史(1841—2015)》,香港:中華書局,2016年,頁235)。這批數目超過三萬名的「離人」,到現在應該已經年事漸老。他們其中一部分人被安置在九龍寨城公園附近的屋邨,包括相隔只有一條東正道的東頭邨。
這些居民,就是下聯第二句所謂「村中燕子」。燕子是季節性很強的候鳥,牠們春天在人家的屋檐下或屋樑上築巢,秋天就離開,由北方飛到南方享受溫暖的陽光,第二年春天再飛回來,到牠們以前所築鳥巢居住。清代詩人吳位鏞(?-?)〈雨窗步韻〉七律尾聯:「多情最是銜泥燕,春社歸來認舊家」(見「搜韵」網站),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對聯以「村中燕子」比喻那些受清拆影響而遷往附近屋邨居住的人,他們好像燕子那樣「多情」,緬懷過去,經常回來尋找昔日寨城的居所,即下聯所説的「多情還覓故城來」。
對聯語意節奏一致
此聯平仄相諧、節奏相應、結構相稱、詞性相當、内容相關,是一副典型的工整對聯。
西母/不能/臣,域外/龍兒,幽恨/敢隨/孤夢/去;
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
離人/應已/老,村中/燕子,多情/還覓/故城/來。
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上下聯是由「五字句、四字句、七字句」組成,三句的平仄都合乎聯律要求。上聯五字句的平仄格律是「仄仄仄平平」(深色字可平可仄),下聯相應位置五字句的平仄格律是「平平平仄仄」,與上聯的平仄相對(即相反)。上聯四字句的平仄格律是「仄仄平平」,下聯是「平平仄仄」,正好與上聯相對。上聯七字句的平仄格律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下聯則是「平平仄仄仄平平」,與上聯相對。
所謂節奏,包括聲律節奏和語意節奏。上下聯的五字句和七字句都是律句,以每兩個字(即標準音步)作為一個聲律節奏單位,最後一個字單獨成為一個節奏單位(即單音步),五字句的聲律節奏即是二二一,七字句的聲律節奏即是二二二一。上下聯的四字句,都是以二字為聲律節奏單位,即二二。這個整齊的聲律節奏模式是固定的(見上面用斜線/劃分音步)。除了聲律節奏外,上下聯的語意節奏也是一致的。上聯第一句的語意節奏是二三,即「西母/不能臣」;下聯第一句的語意節奏也是二三,即「離人/應已老」。上聯第二句的語意節奏與聲律節奏一樣,都是二二,即「域外/龍兒」;下聯第二句的語意節奏與聲律節奏一樣,都是二二,即「村中/燕子」。上聯第三句的語意節奏是二五,即「幽恨/敢隨孤夢去」;下聯第三句的語意節奏也是二五,即「多情/還覓故城來」。由此可見,上下聯的語意節奏是一致的。
此聯上下聯的結構也大致相應,即是説上下聯的句型和詞組結構大致相同。例如上下聯的首句都是主謂句:「西母」是主語,「不能臣」是謂語;「離人」是主語,「應已老」是謂語。上聯第二句「域外龍兒」和下聯第二句的「村中燕子」,都是偏正詞組。「域外」是定語,修飾中心詞「龍兒」;「村中」是定語,修飾中心詞「燕子」。
上下聯詞語的字面相對,詞性也一致。例如在上聯第二句的「域外龍兒」和下聯的「村中燕子」裏,「域」和「村」同屬地理類名詞,「外」和「中」同屬方位名詞,「龍兒」和「燕子」同屬動物類名詞。因此,上下聯第二句的對仗屬於工對。上聯第三句「幽恨敢隨孤夢去」與下聯「多情還覓故城來」的對仗同樣都很工整,這裏不再贅述。
西母、離人似不相對
筆者想討論的是上下聯的第一句。上聯「西母不能臣」的「不能臣」和下聯「離人應已老」的「應已老」,對仗沒有什麽問題,但「西母」和「離人」似乎有點不大相對。「母」和「人」同屬人物類名詞,當然可以相對,可是「西」和「離」在字面上並不相對。上聯的「西」是方位名詞,下聯第一字應該要用方位名詞作對,可是「離人」指離去的人,因此「離」是動詞,不能與屬於名詞的「西」作對。此聯作者是對聯專家,應該不會犯上下聯相應部位文字的詞性不對品的毛病,用動詞來與名詞作對。我們深入分析,就會發覺他在這裏其實是用了很巧妙的方法作對。「離」字除了常用作動詞外,還可以用作名詞,用作名詞時,指《易經》中的「離卦」。
《說卦傳》曰:「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南方之卦也。聖人南面而聽天下,嚮明而治,蓋取諸此也。」孔穎達(574-648)《正義》則曰:「以離為象日之卦,故為明也,日出而萬物皆相見也;又位在南方,故聖人法南面而聽天下,嚮明而治也。故云蓋取諸此也。」(李學勤主編:《周易正義》,台北:台灣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頁385-386)
《說卦》認為離卦代表日正當中,象徵光明,而萬物盛長,紛相顯現;又以八卦配八方,認為離卦之方位在正南。聖人坐北朝南,面向光明而治理天下,大抵是從此卦得到啟示。
「離人」字面上指離開九龍寨城的居民,但卻以「離卦」所代表的南方,與上聯的「西」相對。經過作者這個匠心獨運的安排,上下聯的對仗就顯得十分工整。這副對聯內容與技巧俱佳,而書法體勢開揚、端莊雄偉,很值得我們細心欣賞。
〈香港僅存的一副衙門對聯〉下篇
上篇:〈九龍城寨已邈 衙門對聯倖存──香港僅存的一副衙門對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