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馬時期對現代主義的接受與衝擊
吳:「藍馬」時期出現一個發展狀態,壯大了文秀文社,或是一個聯合文社的狀態,由一個內部刊物變成一個公開發售的出版物,其實也算是一種飛升,在這個情況下,我們看「藍馬」的資料和發刊詞等,都很明顯地對現代主義的跟從及仰慕,而且非常有意識的。
羈:是的,是一個標榜。
吳:可否說一下你們當時意識裏所推動的現代主義,是否就如宣言中所提到是承自《好望角》和另一本《文藝新潮》,因為當中提到《文藝新潮》不再出版,《好望角》也沒了。好像是很有意識的繼承關係,當時未有李英豪事件之前,你們思想意識裏的現代主義是怎樣的?
羈:很坦白說,當時許定銘要我一起辦藍馬現代文學社,我在一篇文章裏也說,我對什麼是「現代主義」並沒有一個很具體或是很清晰的概念。我是創立藍馬後才去閱讀那些資料,去看他們介紹的書。我最初接觸到的大多是台灣作者的作品,之後再看其他,最後才「尋根」看一些西方具代表性的作品。我也是「惡補」回來的,我當時所寫的(尤其〈胡言集〉)只是他們認為的現代,我自己卻不知道。
吳:既然你已經看了相關的書,在你看的時候是如何理解的?
羈:我也理解當時整個現代思潮就是剛才你所說的一種反叛,一種苦悶。當時我們只是十多二十歲,由中學過渡到大學,家庭也有很多情況發生,包括父親要求我外出工作,不希望我繼續唸書。這也算是一種抑壓吧。我對自己的前途另有想法,後來我決定……
吳:他認為賺錢更重要?
羈:也不是賺錢,而是在他的觀念裏,唸完小學已很足夠,我還讀了中學,已過份了,還要唸下去嗎?反而母親大力支持我,知道我是讀書料子。當年很多人唸不成書就一定出來工作,中五畢業已很難得,更可以考「幫辦」(督察)。當時我也考過電燈公司,並請了我。
吳:不過,當時大學畢業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收入更加穩定。你可有這種想法?
羈:沒有,我只是自己喜歡讀書,想讀下去。
吳:我想問,當時社會上普遍仍沒有形成這種想法?現在的人認為讀大學能多賺錢。
羈:也有這種想法,怎麼會沒有呢?其實,當年中五畢業已很難得,讀大學更是一種奢望。記得當年中大是新開的,港大更難進入。我堅持讀下去,先讀預科,如果進不了大學才再決定。就這樣一直糾結,幸而終於考進香港大學。我想或多或少也有這方面的抑壓。《藍色獸》裏,早期一些詩句也流露這類抑壓,如〈斷夢之形〉中的「他們拭目/待觀我的步伐徐陞若青雲」,就反映這種心態;加上談戀愛,有少年維特的煩惱。所以我覺得現代主義原來真的可以把一些複雜的感情用很新也很深的方式表達,因而迷上了這種表達方式。《藍色獸》就是這樣子醞釀出來的。那時就開始慢慢摸索,什麼是現代文學,用作品慢慢去體驗,多於純粹從閱讀中汲取素養;加上我對古典文學的鍾愛與認識,就寫出一些屬於自己「古靈精怪」的現代詩。
吳:藍馬於1964年出版了第一本叢書《戮象》,後來卻給李英豪狠批。究是怎樣的一回事呢?事隔多年,會否有不同看法?
羈:當初出版《戮象》,原意是作為叢書的第一本,因而要招攬更多人,例如路雅、古蒼梧等。誰知李英豪的批評發表後,許定銘和〈激流〉三友就受了很大打擊,尤其給指名道姓針對的蘆葦和卡門等。他們的創作熱誠多少可說是給打沉;後來龍人又離港遠去。
吳:那麼,李英豪事件對你又有沒有衝擊?有沒有影響你在現代主義的發展?
羈:我反而衝擊不大,因為李英豪沒有舉我的詩,覺得他不是在說我。(倒不知是他看不起我,還是覺得我的作品不算現代?)我那時候真的很阿Q,不知天高地厚。就算他的批評包括了我,最多也只佔七分之一。正如上文所說,《戮象》出版時,我對現代文學的概念並不清晰,內裏的文章都是許定銘找我以前所寫的;當時我仍是迷迷糊糊地去寫那些他們認為是現代的東西──我曾有一篇文章是交代過這種心態──我反而認為,當時是一個好時機讓我認識什麼才是現代,因而從那時起,我就閱讀更多,並一路修訂自己的寫作風格。此外,李英豪給我的啟發就是,不能學得太相似。我其後所寫的《藍色獸》,雖然有着洛夫的影子,但也有很多古典意象;洛夫當時很反對用古典意象,而我就用了,因為這就是洛夫沒有的東西。我就是這種心態去摸索自己的路。
吳:那就是說,那篇批評把部份社員打沉。他們可有反駁?我覺得許定銘心態上是有反駁的,因為許多年後他仍有反駁。
羈:他並不同意。
吳:整件事當中似乎沒有討論到李英豪所提出的現代主義。他是香港現代主義中一個代表人物,他又是一個評論人。而聽你所說,你們其實也沒有特別強烈的意識;這篇評論無助於對現代主義的認識及交流,也沒去了解李英豪的現代主義的內涵,也沒有看到李英豪的主張,只是覺得他的批評是不要過份模仿。
羈:絕不是這樣的。現在回看,其實他非常強調一點,就是他認為我們只是模仿形式。
吳:即是無病呻吟?
羈:就是無病呻吟!只是得其形而體現不到精神,即葉維廉的那類概念。我們當時真的沒有那種深沉,那份沉重。《戮象》出版時我剛好18歲,收入文章更寫於16、17歲時,根本未能深切體會。當然,這只是我的角度,並不代表其他作者的看法。那篇批評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提示,也是由那時開始,努力尋找自己的路;可以說,對我的影響是正面多於負面。其實,打不打沉是看你自己的取向。
現代詩抑或新詩的現代性
吳:你曾經提過關於現代詩和新詩的命名,說現代詩已經是過去式,現在的應該是新詩。
羈:新詩是一個broad concept(廣義的概念),現代詩是其中某個潮流,就如後來的後現代什麼的。我就不喜歡標榜太多的用語,所以後來就用新詩來總括所有。
吳:但現時有一些看法:新詩已經沒落了,現在應該是現代詩。
羈:那就是看你用什麼概念而已。
吳:以當時來說呢?
羈:我所說的新詩,是相對舊詩來說;而這個新詩的範疇,甚至可以追溯至五四的白話詩到現在用這類自由形式的詩;現代詩只是其中一個潮流,等於浪漫主義、象徵主義那類。這要視乎你如何標榜、界定。其實,現在再談現代詩,會不會有點落伍呢?
吳:現在有個說法:香港的現代性或中國的現代性完成了沒有?若是一個未完成的狀態,那新詩發展的狀態就是進入現代性的時候,即是未完成的。這一個現代寫作回溯至五、六十年代,可能在你的文章裏也有寫過,五十年代台灣和香港也有討論現代主義、現代主義思潮這些,但最後是台灣移植了,而香港好像消沉了下來。可能當中有很多原因有待文學史家處理,但我現在觀察到是,文學與媒體的關係、文學風潮、出版情況,是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好望角》等雜誌其實是因為一直不斷的說而說出了它們的經典性出來,但當時卻只出現了很短的時間。
羈:對,只有三期。
吳:而且讀者群不多,而讀者群是延伸的,甚至延伸至現在去談香港有否現代主義的時候,大家依然是在看這幾期,就是現代主義完成與否,感覺大家都是認為是未完成的,即是那個討論是未完成的。但回歸到歷史當中,在六十年代,似乎李英豪的討論是沒有把它(現代主義)拉近,至少對你來說 ,是沒有把它拉近或是拉遠,只是一個個人的文學創作的一段經歷,但你也沒有意識到去幫忙。例如許定銘對此有點生氣,而〈激流〉三子就真的是被擊沉了,而這不是現代主義的擊沉,而是那個文學創作的信心被擊沉了,這就是一個很純粹的文學人的發展歷程,是夠不夠抗壓性和熱情的問題。你當時有沒有想過鼓勵他們重新站起來,又或是思考現代主義要怎樣繼續這些?
羈:其實我們繼《戮象》之後還出版了三期《藍馬季》,裏面可以看到他們仍有寫作,所以說消沉了也不全對。
吳:《藍馬季》發表台灣作品,更有一篇文章是談意識流小說的。
羈:是吳昊(1947-2013)寫的,可見我們當時不是真的被擊沉,只不過心裏有一根刺在。但,對我來說,影響不大。不過,《藍馬季》到頭來也由於經濟及其他因素影響,尤其當時暴動的背景,終於也沉沒了;而我們散了以後也各自發展。我不知道〈激流〉三子去向,而許定銘就轉了去做一些書話,後來還開書店。
吳:他的文章裏也有提到,不想再做現代文學,而要重回三、四十年代,為現代文學追本溯源。
羈:每人有不同取向。那可能是一個影響,但斷不是致命一擊,否則也不會出版那三期的《藍馬季》了。那時候我們依然是雄心壯志的,只不過還有其他客觀因素。我的體會就是這樣。
吳:如果這也算一種發展現代主義的意識。那麼可不可以說,文社發展是一種運動,擊沉它的,其實是經濟和暴動。
羈:也可以這樣說。文社運動的盛衰,原因千絲萬縷,不只是一篇文章,一篇評論可以影響得到的。
吳:據你的理解,七十年代現代主義在香港的發展是怎樣的?
羈:那時候因為已有很多詩刊,走到一個所謂標榜現代詩的年代,可以看到很多不同的嘗試、不同的風格和路向。如也斯辦《大拇指》、關夢南辦《秋螢》、何福仁辦《羅盤》;當然,還有我們辦《詩風》。
吳:其實,也斯、李家昇、關夢南也曾是文社成員。這代表了轉型是非常明顯的──由文社轉型至媒體。
羈:《詩風》也是。
吳:是一個以媒體為核心的,而不是以社團為核心。雖然以社團來運作,卻是一個刊物,所以是一個媒體。
羈:對!運作與文社截然不同:文社是先有社,才考慮出版刊物;而我們創立《詩風》的時候剛好相反,因為要出版刊物才結社。籌備出版的時候就已是這樣。
吳:但當時的媒體意識似乎不太強,而《大拇指》的意識就強一點。
羈:對!但最初數年以月刊出版,更形吃力。
吳:也有經濟因素吧。
羈:也有其他因素,但這個也很關鍵。我參加了《詩風》半年後就因經濟問題退出了。
原刊於香港文學評論學會《港人字講》,獲作者授權發表。
本系列文章:
羈魂關於六十年代文社生活訪談(上):在沒有青年政策、重英輕中的教育氛圍下 助推香港現代文學
羈魂關於六十年代文社生活訪談(下):文社運動的盛衰 非一篇文章一篇評論可影響
羈魂簡介
原名胡國賢。六、七十年代香港「文社」與「詩社」運動中堅,曾創辦《藍馬季》、《詩風》、《詩雙月刊》、《詩網絡》。詩作曾入選中、港、台、澳洲、韓國、馬來西亞及羅馬尼亞等地選集,歷任「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雙年獎」評判。編著有詩集《藍色獸》、《三面》、《折戟》、《趁風未起時》、《山仍匍匐》、《我恐怕黎明前便睡去》、《回力鏢》;文集《寫馬經的詩人》、《七葉樹》、《胡言集》;詩文集《戮象》、《這一個晌午》;詩評論集《每周一詩》、《足跡•剪影•回聲》;詩選《香港近五十年新詩創作選》及粵劇《孔子之周遊列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