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何敏盈
《法吻》編劇莊梅岩說,Michelle 與 Marco 在她眼中都是光明的。因為他們堅持反省過去,在對錯中定義自己,而這種執著,乃是一段痛苦的路。(2005年香港藝術節首演筆)這是編劇對人物的同情。當事過境遷,一切複雜的內心轉折,我們都記得清晰嗎?拼湊完整的人生真相誠然無望,即使只祈求記清意義重大的片段,恐怕也是自欺欺人。到底是 Marco 自作多情,還是 Michelle 心有不甘?你安於易懂的故事,還是糾結於曲折的控訴?
故事從頭說起。Michelle 與教友早就覺得,牧師 Marco「自以為鑽石王老五,以為每個女人都渴望做他的牧師太太。」「他喜歡接近女性,但不想負責任。」連他的好友,都認定「他喜歡對女性做盡一切噯昧的暗示。一旦對方愛上了他,便會抽身離場。」後來他自作多情,「性騷擾」Michelle,賠上事業與名譽,罪有應得。
措辭與真相
我們可以認同這是真相的全部,錯在 Marco,最合理、最容易接受,然而 Marco 有另一面。編劇筆下他措辭真誠,毫無多餘的詞采。他解釋當日聲稱不愛 Michelle,只因為他即將遠赴海外,「不知道能否 commit 一段感情」。如今,即使 Michelle 已經結婚生子,他還是選擇坦承自己其實「喜歡你,愛你」,「我對你是不同的」。他甚至勇於為當日約會遲到衷誠道歉。
再多聽聽 Marco 的說辭:他關心女性,只為盡牧師之責。他那沒有出場的好友,聳恿 Michelle 誣告他,是因妒忌他年紀輕輕成就非凡,覬覦他的高位。尤為要者,當日的法吻,他至今以為出於自己與 Michelle 兩情相悅。
這些說法不僅合理,而且符合直覺——雖然觀眾永無法看清真相,永無法洞明 Marco 五年前後的為人與動機——五年前的 Marco,只剩下教友茶餘飯後的評頭品足,還有他與 Michelle 的回憶碎屑。
Michelle 可信嗎?她時而一口滴水不漏的學術腔,措辭曲折客觀,刻意保持距離,時而卻又繪形繪聲,詞采飛揚。如此極端的擺盪,編劇暗示什麼?我們已知 Marco 一緊張就會中英夾雜,他的內心世界活現於眉眼行止,而 Michelle 措辭精細,更加惹人懸念。她聲稱收藏 Marco 多年前隨手摺給她的心形紙幣(Marco 「誤會」Michelle 有情的起因),純粹考慮到「它有貨幣價值」。(何不拆開用了?)她堅稱約會當晚,對於一同前往山頂,她只曾「表示同意」(Marco 記得她很興奮)。在山頂的車廂裏,被逼或自願熱吻之後,她問 Marco 是否愛她,也僅僅為了查證他是否如傳聞中隨便。她憶述 Marco 吻她之前,「口沫橫飛地講你的孤獨宣言」,氣氛一點都不浪漫。
愈是冠冕堂皇圓滿詮釋,愈是違反觀眾直覺。何況有些細節,Michelle 始終未能自圓其說。例如平時不打扮,但和 Marco 吃晚飯前,卻特意回家,換上紫色的大衣,戴上從未戴過的「畫家帽」;又例如清楚記得 Marco 爽約的原因和次數(Marco 徹底忘了); 甚至接吻時主動配合。
然而 Marco 入信她如今所言:從未愛他。誰比較直接單純?
Michelle 激動指控 Marco 提及她主動配合法吻,全為說服她相信自己當時對他有意。只有當 Marco 離開,爭辯完結,她才對着剛進門來的丈夫頹唐叩問:即將審判人類的上帝,真的了解我們想什麼嗎?
此刻她已經明白,自己與 Marco 再努力,都無法尋回真相,也終於承認自己有虛偽的可能。——雕龍刻鳳的言語,不一定虛偽,卻更不一定真心真意。正如《雙城記》主角 Charles 的貴族叔父,言談舉止間的 refined politeness 和 dignified calmness 之下,是最強烈的權慾與自利。
無關痛癢的反諷 ?
有人說一個法吻實在太過小事,不能營造張力,不足以反諷宗教或法律之於詮釋乃至影響人類內心,何等蒼白無力。可是,或者正因世俗看去無傷大雅,Marco 為一吻賠上事業人生,才帶着些許荒謬。亦正為此,Michelle 視興訟為「替主行道」、認定事涉女性權益與宗教價值,鬧出一場真正的悲劇,然後又幾乎以公義女神的姿態「寬恕」 Marco,才令人啞然:用得着嗎?
用得着嗎?——有一種可能,Michelle 絕難承認,在冷眼旁觀者眼中卻揮之不去:她訴諸法律,只因需要宗教和人權的亮麗說辭,來掩埋潛藏的心痛與恨意,一如電影 The Messenger 描述的聖女貞德(又是宗教人物)。Michelle 只是無法接受自己初戀之前便與人接吻這樣「隨便」,也不甘心 Marco 只說「喜歡」而不說愛她。她真的覺得 Marco 吻她,出賣了她的信任嗎?抑或她這樣說,只為了不願承認,她出賣了自己以玉潔冰清建構的自我認同?
回憶本身已是選擇。建構自我,無可避免要詮釋自己或重要他者(significant others)的動機行為,但原來我們無力。常說聖人與罪人在於「一念之間」,其實有時非關客觀上有否犯罪,真相只在於無人能夠證實、無人能夠完整回憶的內心生活(inner life)之中。
僅以一幕到底的對白,一場明處嚴肅、暗處荒謬、甚至惹人冷笑(編劇語)的對辯,展覽人類如何掙扎於自省與自大之間,這是編劇的苦心與才華。陳設與配樂俱甚素淨,恰可配襯人生真相早成碎片的荒涼。
社區劇場簡介:1995年成立,把專業戲劇帶進社區,包括:蘇雅儀導演的《閃亮登場——夏日社區動感劇場》、羅松堅導演的《動物園的故事》、黃曉初導演的音樂劇《親》、教育劇場藝術家鄭鳳玲的《披着狼皮的羊》。
(圖片:社區劇場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