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士丹利前亞洲區主席、現耶魯大學高級研究員羅奇(Stephen Roach),2月12日在英國《金融時報》撰文,以香港股市表現為切入點,指「香港已玩完」(Hong Kong is over),頓時一石激起千層浪。
去年底,一些內地網民炒作香港的國際金融中心已成「遺址」,那時尚可說只是網上常見的無限誇張的戲言諷語,又或只反映少數「小粉紅」但求踩低香港的情結。但羅奇不是一般評論員,他曾長期駐港,熟悉內地和香港財經金融情况,自中國內地改革開放起,代表着華爾街大力鼓吹投資中國並從中獲得巨利的樂觀派,今卻對中國的未來轉調,並進而對香港作出如此刻薄而決絕的結論,港人情何以堪。
官方不認同其說,保持樂觀,認為勢頭仍好,甚至有形容「開始轉勢」。不過,對於近年一直看淡香港或已移民撤資者,卻若獲得國際投資老手的權威認證。或許更為關鍵的是第三類的感受,即在樂觀與悲觀之間游走的不少審慎觀望者,大致上乃「留港派」,一些縱存疑惑仍願為香港打拼,今見亂後疫後市場及輿論氛圍仍向負面走,連從前的大好友竟也變成大淡友,豈不受一定動搖?「遺址論」和「玩完論」來自完全不同背景,卻折射無論是內地或國際觀感上,對香港現况的質疑正在升溫。
「玩完論」三大因素
羅奇對中、對港的悲觀,在西方知識界中並非罕見,很多過去長期知華親華的美歐澳學者,近年紛紛變成疑中、反中派。為何如此逆,國家及香港須予深思,莫輕易訴諸「反共反華勢力忘我之心不死」論。
他提出三大因素:一是內部政治,認為《港區國安法》實施後香港已由北京直控,本土自治與自由市場收縮;二是中國因素,認為中國經濟已碰壁(類似「中國見頂論」),並陷入3D的結構性困局,即debt債務、deflation通縮、demography人口(下降),中國內地不濟則香港難以翻身,「深陷中國製造的陷阱」;三是全球趨勢,即不斷惡化的美中角力及地緣政治,在美國厲行對中國的「友岸轉移」(friendshoring,或稱友岸外包)政策下,香港陷於「戰火」而缺乏政治迴旋空間去選擇自己該走的路。
香港注定衰敗?
香港真的「注定」衰敗嗎?從大歷史去看,似乎沒有一個城市能恆久不衰的。香港身處劣境,不能因昔日盛世而想當然,以為大灑金錢多搞盛事便可輕易返回世界舞台中央,因為世界已變,國家也在變;而香港經歷了2019年的悲劇後,已大不如前。歷史上充滿roads not taken(未選擇之路,註1),香港回歸後四分之一個世紀錯過不少機會;若選擇不一樣,或許今天處境不至如此惡劣。往日的選擇,決定了當下的路徑依賴;怎樣續走下去才最重要。
香港以一己之力的確沒法左右國際和國家變局。不過,事物總是外在環境與內部應對不斷互動下去產生結果,乃動態而辯證,就好像社會學大師Anthony Giddens的結構理論(structuration theory)所指,「結構」(structure)與「行動力/實踐介體」(agency)之間互動的關係。結構並非死板存在的制約──有人視為受制而無作為,也會有人換個角度尋找「可為」的空間,作出不同的戰略選擇,所以大局也因行動力之介入而不會一成不變。那香港可怎樣應對大環境結構之變,不至再構成將來惋惜不已的「未選擇之路」?
一直以來,討論香港前路,無不依賴從前成功之道所提供的框架,包括經濟發展、政治和社會治理方式。國家提出一國兩制構思,本可讓港人對未來有新的想像空間;可惜在後來維持現狀、一切不變的主旋律下,少去認真思考所需之變。今天出現問題,並非純因偏離了過去所謂成功的範式,也因缺乏對未來變局的洞察和把握。經歷了2019年動亂、地緣政治逆轉,香港已不能以為可再尋從前範式而重拾光輝。從這個意義言,依附舊範式、舊地緣政治的香港已到窮途,或說「玩完」;但新形勢下出路如何?
中美鬥而不破
天下不再太平,全球化與去全球化交錯、區域戰爭再起、生態危機加劇、經濟前景不穩,文明制度與價值的衝突已成新常態。同時,世界多邊,不再環繞單一體系運轉,再無單霸獨主全局。此乃各國不分利益和意識形態,均須共同面對的威脅及挑戰。高度互賴依存下,無論分歧有多大,完全拉倒脫鈎或互為否定對方的存在,乃最壞也近乎不可能的選項。
中美作為世界至強兩國,舉足輕重;儘管關係惡劣,最終還須互相適應和接納,達至新的結構平衡。正如國家主席習近平去年11月在舊金山舉行「習拜會」後,於美國友好團體聯合歡迎宴會上致辭強調:「中國從不賭美國輸……美國也不要賭中國輸。」中美角力已成定局之餘,但中方不敗下,美方只能尋求穩定衝突的新格局,即共同管控分歧、鬥而不破。此乃國際歷史上常見的鬥爭藝術。
香港的命運,已與國家的命運緊扣一起,榮辱與共,不能想像可返回往昔中西左右逢源的日子;但站穩國家利益立場,尤須發揮好其國際化特色,認真思考如何在新地緣政治環境下重塑中西、中外之間的橋樑角色,並藉特區的建設,讓世人從香港的實踐能夠見到幅員廣闊多樣的中國一個活潑誘人、自由開放的一面(包括城市的面貌、靈魂與空間)。這才是說好香港故事和中國故事的核心,就此香港須再認識世界及國家的未來。
猶看國家的未來
最終猶看國家的未來。內地改革開放以來,綜合國力拾級而上,1990至2019年約30年間,貢獻全球GDP(本地生產總值)增長逾四分之一。儘管疫後中國經濟復甦弱於預期,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2023年5月估計,亞洲貢獻全球增長達七成,當中中國有相當佔比。中國的國民儲蓄率位於世界高水平,遠超美國,也勝印度;加上龐大的基建網絡、創科能量,以及邁向高端化、智能化、綠色化的產業轉型,造就對未來發展有利的「維持因素」(hygiene factors)。
但是國家大、包袱重、問題多,制度和政策也像其他大國般有其制約和盲點,須不斷深化改革,更不能低估當前所謂3D造成的困難。解決之道靠政策對頭,理順資金鏈,好好解決債務和就業問題,重建民企信心,讓人們放心投資和消費;並要擺脫長期「放亂收死」的惡性循環怪圈,減少社會代價。從粗放型走向精密型發展的路徑上,關鍵是提升生產力的素質和科技含量。
中國增速放緩,就等於繁榮結束?從長期發展脈絡去看,中國崛起大勢已成,縱有波折起伏,且一個較成熟經濟體其增長率必然由前期超高點下調,但不見得會如一些極端論調所言陷入長期停滯萎縮。目前而言,若內地的增長率能於4.5%至5%左右穩定下來,已屬不俗的表現,看看發達國家包括美英日等的表現便可見。日本常被視為停滯30年,那今天是否已一蹶不振、崩潰倒下?還是仍不時展現新生動力及軟實力?中國的體制有缺陷也有其韌力,不會停止改革,總體上仍能在矛盾中前進。
香港面對兩大挑戰
一個具備發展實力、對未來充滿願景和進取的中國,不會讓香港「玩完」,並期望香港利用其另制特色及國際化,對國家發展作出更大貢獻。但香港要負上港人治港的主體責任,以前未有居安思危,現在須居危思變。香港常言位處亞洲要衝、市場開放、司法健全、便利營商、匯聚人才、信息自由、基建發達、全球連通,固然乃實力和韌力所在;關鍵在於新變局下能否鞏固並善用這些優勢,善作戰略選擇,深化產業轉型,因勢利導,靈活突破。
目前而言,面對兩大挑戰:(1)正如我上篇文章指出(註2),香港因內外因素被「去兩制」化的風險日增,若處處只跟內地、靠國家,未能發揮獨特所長和貢獻,則所謂制度優勢會成空話,融合與獨特並不對立,要善於統一銜接與平衡;(2)特區政府及社會上能否好好把握國安法下對經濟市場、國際化城市和公民社會的治理藝術,避免出現抓得過死或自我設限,致遏抑本多姿多彩的生活和工作氛圍。
當香港仍能匯聚本地、內地及海外人才,活力充沛,大中小企能展所長,當社會上人心振奮、暢所欲言、創意自由、敢於作為,自信地面對不能迴避的新環境挑戰時,香港就不會「玩完」。當下考驗的是香港的agency能量。
註:
- 美國詩人Robert Frost的1915年名詩之題
- 張炳良,〈保「本」為重 警惕被「去兩制」化的坎穴〉,2024年1月3日《明報》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