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網絡、沒有高速公路、高鐵和飛機的年代,「離情」還是人生普遍的實況,在香港,誰沒有親人住在華南﹖我小時候,爸爸和我在香港生活,媽媽和弟妹則仍住在廣州。每次學校放長假,爸爸都帶我回廣州去,他小住幾天就回港工作養家。假期完了,我要和媽媽要分開的時候,心裏總是非常難過,卻不懂得表達,連淚都不敢流,怕尷尬。小三小四之時,我一個人回到長洲上學,清晰地感覺到其後一段時間的傷心──那是我人生中首次自覺的情緒低潮。在那個家家戶戶連電話都沒有的年代,廣州和香港的距離,就是天涯海角的距離。
如今,乘高鐵到廣州只需47分鐘,比當年由長洲坐船到港島還要快,即使從香港飛到地球另一端的多倫多,也不過用大半天。唐代文成公主入藏,前後走了三年。對比起來,此刻的我們根本無法從交通時間的幅度上去感覺距離。除卻生離死別,地球村上的居民,如果尚有什麼離愁別緒,那是因為遇上了戰亂或貧窮。若在太平之地,山川的阻隔已經不是相思的緣由了。
但有一種離情,卻是往日不多發生、現代社會天天出現的。那就是大量的感情背叛。當妻子移情別戀、男友見異思遷,分開時孩子的不解不捨、老一輩的驚訝失落,朋友們的關懷,全都牽扯着心靈最痛的傷口。往日的離情,可以用重逢來醫治,今日的別緒,只能通過原諒、適應和忘記來減輕。
比背叛更叫人痛不欲生的,是踐踏所有感情領域的撕裂狀態。幾十年的婚姻,半生長的友誼,骨肉至親的愛,原來都那麼脆弱。政見稍微不同,就可以妻離子散、兄弟鬩牆、師生和摯友都恩斷義絕了嗎﹖撕裂,比背叛更嚴重,是因為背叛尚有對錯可言,良知的「知」向一方傾側,有人因失去痛苦,有人因慚愧內疚──這些,都有道德的立體感;撕裂,則正因為雙方都用良知來自證,人人手上都有半顆血淋淋的「心」。因為大家都覺得自己的「對」比對方「對」得多,自己的「錯」比對方「錯」得少;幾乎所有經歷撕裂之痛的人都是對自己真誠的,若非如此,人根本不會和對方翻臉,至多酒酣耳熱之時便互相噴口水,之後仍知道彼此敬重。
到最後,核心問題仍然是:誰能夠說自己良心的認知就等同真理呢?可悲,限於視野,人人都堅持這樣想,沒有誰可以說服誰。風雨不同路,炎涼自擔當。我們都陷入了面對面的離情,只能背對背地讓距離日日拉大了。
2019年10月11日
2022年01月11日修訂
新書推介
書名:《面對面的離情》
作者:胡燕青
出版社:中華書局